第344章活人的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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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無字之書上的提問,像一根無形的探針,紮入了現實的肌理。
蘇晚螢沒有回答,小舟也沒有追問。
答案,早已寫在了風中,刻入了她的骨血。
自南市巷歸來後,蘇晚螢進入了一種奇異的靜默狀態。
整整七天,她沒有主動開口說過一句話。
這並非出於恐懼或逃避,而是一場嚴謹到近乎苛刻的自我觀察實驗。
每日清晨六點,天光微熹,她會端坐於白屋的實驗室中,用一柄冰涼的紫檀木尺,輕輕觸碰自己頸後那圈已經完全閉合的螺旋紋路。
閉環的觸感光滑如玉,再無之前的灼痛與猙獰。
她連接上精密的生物頻率檢測儀,記錄下紋路的共振頻率。
數值穩定在0.8赫茲。
一個極其特殊的頻率,接近於人類在深度冥想狀態下,大腦所發出的阿爾法波基頻。
它不再是入侵的信號,而更像一個已經與宿主達成共識的、沉睡的器官。
她在沈默留下的那本《法醫學原理與實踐》的空白頁上,用自動鉛筆繪製出詳盡的圖表。
橫軸是時間,縱軸則密密麻麻地標注著每一次“被允許說出的話”發生前後,她的體溫、心率、瞳孔收縮率以及皮下微電流的變化。
數據指向一個冰冷的結論:當她需要表達的是基於客觀事實或純粹的善意時,身體毫無異樣;可一旦腦中閃過任何試圖隱瞞、扭曲或帶有欺騙性的念頭,哪怕隻是為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喉骨深處便會立刻傳來一陣灼熱,緊接著是長達數分鍾的短暫失聲,仿佛聲帶的物理功能被暫時切斷。
她終於確認,那枚在儀式中燒煉出的、嵌有光點的玉質舌骨,根本不是什麽勝利的紀念品,而是一台冰冷無情的“契約執行器”。
她的聲帶,她的發聲係統,已被徹底改造,從一個自由表達的器官,變成了一套隻能傳遞“經亡者審核的真實”的精密儀器。
這個結論在第三天得到了驗證。
深夜,她回放自己前一天測試時錄下的自言自語,試圖尋找規律。
錄音中,她對著窗外隨口說了一句:“看來今天不會下雨。”然而,回放出的聲音卻變成了:“今天,有人在等雨停。”
那個聲音是她的,音色、語調,分毫不差,但內容卻被篡改了。
蘇晚螢心中一凜,立刻調取了實驗室外部麵向巷口的監控錄像。
在與錄音時間點對應的畫麵裏,她看到一個穿著黑色舊雨衣的老婦人,在巷口的屋簷下,靜靜地站了三個多小時,手中緊緊攥著一封牛皮紙信封,直到夜深才蹣跚離去。
蘇晚螢立刻侵入城市戶籍檔案係統,通過人臉比對鎖定了老婦人的身份,並查到了她手中那封信的地址——一個早已拆遷的舊樓。
檔案顯示,該地址二十年前的住戶,是一位患有嚴重哮喘的年輕母親,死於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救護車因積水受阻,未能及時趕到。
那個瞬間,她仿佛被一道寒流擊中。
她猛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那個可以用謊言去欺騙規則係統的蘇晚螢,她的話語權被剝奪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被迫成為了某種“公共遺言播報器”。
那些沉寂的、未曾落地的執念,正通過她的嘴,繞過現實的邏輯,重新尋找一個被“聽見”的機會。
她不再是說話的人,而是一個行走的“真相”。
深夜,白色的實驗桌上,那個屬於老郵差林德海的陳舊鐵盒被打開。
蓋子內側,歲月留下了斑駁的鏽跡。
盒子裏,三封信紙泛黃的信件靜靜躺臥,仿佛沉睡了半個世紀。
蘇晚螢戴上無菌手套,準備逐一拆閱。
這是她作為沈默繼承者的責任,解剖所有未知。
然而,她的指尖剛剛觸碰到第一封信的封口,喉嚨深處猛地湧上一股滾燙的熱流。
她不受控製地張開了嘴。
“別開,燒了它。”
一個清晰、沉靜的女聲從她口中發出。
那聲音溫柔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完全不屬於她,卻又實實在在地通過她的聲帶振動而成。
巨大的驚愕攫住了她。
她強行壓下本能的抗拒,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寫下:“為什麽?”
字跡未幹,喉嚨再度被那股外力掌控:“她兒子……還在讀中學……他不能知道,他的媽媽是自殺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頸後的閉環紋路傳來一絲清涼,仿佛剛剛完成了一次高負荷的信息交接後,進入了冷卻程序。
蘇晚螢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封信的右下角,那裏有一個因年深日久而變得模糊的指紋印。
她知道,那是一位母親的手痕,也是一道不允許被揭開的傷疤。
次日黎明,晨霧彌漫。
她獨自駕車來到城市邊緣的一處河灘。
空氣濕潤而清冷,河水在遠處安靜地流淌。
她沒有吟誦任何咒語,也沒有舉行複雜的儀式,隻是在河灘的鵝卵石上,點燃了一支特製的灰藍色蠟燭。
火焰在晨風中搖曳,散發出類似舊書頁和檀木混合的氣息。
她將那三封未拆的信,一封封投入火中。
火勢沒有如預想中那樣旺盛,反而忽明忽暗,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脈動。
最終,幽藍的火焰漸漸收縮、凝聚,在火心形成一個跪坐著的人形剪影,雙手合十,仿佛在虔誠地禱告。
蘇晚螢靜靜地注視著。
她知道,那是兩位母親的殘響在交匯——一個為了讓孩子相信自己死於意外而非拋棄,另一個則為了等到孩子長大成人。
她們的執念,在此刻達成了一場跨越生死的和解。
火焰無聲地熄滅。
在冷卻的灰燼中,滾出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淚滴狀的琉璃珠。
珠體內部,封存著兩行用墨跡寫成的、細如發絲的小字。
“替我活下去。”
“別讓他看見。”
蘇晚螢小心翼翼地將琉璃珠收起,放入貼身的口袋。
那一刻,她第一次感到,喉中那枚無形的閉環不再是冰冷的枷鎖,反而像一枚溫潤的印章,被真相的體溫所浸潤,輕輕地貼附在她的血肉之上。
歸途中,天已大亮。
車載導航係統突然毫無征兆地發出語音播報,聲音不再是機械的電子女聲,而是變成了她自己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前方路口,請為一位穿藍布鞋的小女孩讓行。”
蘇晚螢瞳孔一縮,猛地踩下刹車。
輪胎在空無一人的柏油路上劃出一道刺耳的摩擦聲。
她望向車外,寬闊的十字路口空空蕩蕩,別說小女孩,連一個行人都沒有。
然而下一秒,她眼角的餘光瞥過後視鏡,心髒驟然抽緊。
副駕駛的座位上,不知何時,已經坐著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女孩。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裙,赤著雙腳,小小的手裏緊緊攥著半截斷掉的鉛筆。
蘇晚螢沒有驚慌地回頭,她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沁出冷汗,但眼神卻依舊直視著前方,隻是用一種近乎耳語的音量低聲問道:“你想說什麽?”
女孩的嘴唇沒有動,麵容悲傷而空白。
但蘇晚螢的喉嚨,卻自行發出了那個稚嫩、急切、帶著哭腔的聲音:
“老師……我的聽寫本……還沒交……”
話音落下的瞬間,副駕駛上的幻影如煙霧般消散。
一張泛黃的、從練習冊上撕下的紙頁,如同被無形的手牽引著,輕飄飄地從車窗外飄過,貼在了擋風玻璃上。
上麵用稚嫩的字跡寫著“聽寫本第三頁”,紙張的邊角,畫著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蘇晚螢緩緩摘下眼鏡,指尖觸到一片冰涼的霧氣。
她擦去鏡片上的水汽,重新戴上,方向盤上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