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活人的遺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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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張輕飄飄貼在擋風玻璃上的聽寫紙,像是一張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傳票。
    蘇晚螢沒有立刻將它揭下,而是靜靜地在車裏坐了十分鍾,直到指尖的顫抖徹底平息。
    她沒有去追尋那個小女孩的故事,因為她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
    自己的喉嚨,已經不再是私人財產。
    回到白屋,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建立一個新的實驗記錄檔案,命名為——《非自主性言說事件清單》。
    清單的第一條,是巷口等雨的老婦。第二條,是車內顯形的小女孩。
    很快,清單以一種恐怖的速度被填充著。
    第三天,她在超市排隊結賬,前麵是一對看似恩愛的中年夫妻。
    輪到她時,她將商品放在傳送帶上,喉嚨卻不受控製地轉向那個男人,用一種平淡無奇的語調說:“你西裝內袋裏的那份離婚協議,什麽時候給你妻子看?”男人臉色瞬間煞白,身旁的妻子則僵在原地,購物袋“嘩啦”一聲掉在地上,蘋果滾了一地。
    第五天,她在醫院為一位朋友代繳費用,繳費窗口的護士正疲憊地接著電話。
    她剛遞出社保卡,一個陌生的念頭便強行接管了她的聲帶:“提醒一下,3號床的病人把安眠藥藏在了枕頭下麵,劑量超過了安全範圍。”那名護士猛地掛斷電話,臉色大變,抓起內線電話就朝病房吼了起來。
    第七天,她在家門口喂食一隻流浪的橘貓,看著它狼吞虎咽的樣子,忍不住想,它的母親在哪裏。
    這個念頭剛閃過,她便蹲下身,對著那隻茫然的貓咪低語:“別等了,你媽媽被埋在那棵老槐樹下,從東邊數,第三塊方磚下麵就是。”橘貓停止了進食,歪著頭看了她一眼,然後真的轉身,朝著不遠處的老槐樹跑去。
    每一次“播報”結束後,周圍總會有人臉色驟變,或是不動聲色地悄然離去。
    她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話語所及之處,必然激起凡人世界裏隱藏在水麵下的暗流與漩渦。
    她沒有幹涉,隻是冷靜地記錄下每一個細節。
    這天夜裏,她站在實驗室的紫外光燈下,將光束對準自己的頸部。
    那圈閉合的螺旋紋路在紫光照射下,顯現出驚人的變化。
    原本光滑的皮膚之下,無數微小的、閃爍著磷光的晶體正在緩慢析出,它們以一種嚴謹的幾何序列排列,形態酷似郵局裏那種老式的微型信箱格柵。
    每一個晶格都細如毫芒,卻又界限分明。
    她終於明白,沈默留下的那枚“契約執行器”,正在她的體內進行著第二階段的改造。
    她的喉嚨,正在被物理性地重建成一座活體郵局。
    她翻開沈默那本布滿批注的《法醫學原理與實踐》,在一頁分析“群體性癔症的傳播路徑與信息模型”的章節旁,找到了一行用紅色水筆寫下的潦草推論:“當多個獨立的‘殘響’被迫共享同一具象化通道時,為爭奪有限的輸出資源,它們會基於某種底層邏輯,自發組織成一個更高維度的網絡結構。信息不再是點對點傳播,而是匯入‘總線’,按優先級進行廣播。”
    總線……廣播……蘇晚螢的指尖撫過那行字,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她,就是那條總線。
    為了驗證這個可怕的猜想,她決定進行一次對抗性實驗:徹底禁聲。
    整整三天,她切斷了所有對外交流,僅靠在白板上書寫與小舟溝通。
    她以為,隻要自己選擇沉默,那些亡者的留言便會無處可發。
    然而,她低估了那股力量的蠻橫。
    第四天清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她驚醒。
    門外站著住在隔壁的鄰居,一位神經衰弱的退休教授,他雙眼布滿血絲,憤怒地投訴:“蘇小姐,我知道你做研究辛苦,但你能不能別每天半夜都開派對?我已經連續三個晚上聽見你家傳出好幾個人的吵鬧聲了!”
    蘇晚螢心中一沉,立刻道歉並送走了鄰居。
    她衝回實驗室,調取了覆蓋整個白屋的監控錄像。
    畫麵清晰地顯示,過去三個夜晚,她都獨自在臥室安睡,姿態平穩,沒有任何夢遊或囈語的跡象。
    畫麵是絕對的靜謐。
    但當她將音頻軌道單獨導出,戴上監聽耳機時,血液幾乎瞬間凝固。
    從午夜十二點開始,清晰的對話聲從一片死寂的背景音中浮現。
    那是一場激烈的爭執,內容龐雜,從“老宅的拆遷補償款到底該怎麽分”,到“他當年欠我的那筆錢什麽時候還”,甚至還有一個女人在反複哭訴“地下室裏埋著一雙沒穿過的嬰兒鞋”。
    參與對話的聲音至少有五個,男女老少皆有,甚至夾雜著幾種她完全聽不懂的方言。
    她立刻將這段長達兩小時的錄音導入聲譜分析儀。
    結果讓她不寒而栗——分析圖譜顯示,所有這些彼此不同、交錯爭吵的聲音,無論音色、音調如何變化,其聲帶振動的基礎頻率,都精確地源自她本人!
    某種未知的機製,在她沉睡時,直接征用了她的生理結構,將她的聲帶進行分頻、模擬、變形、重組,上演了一場她毫不知情的“亡者廣播劇”。
    她閉上嘴,也無法阻止它們說話。
    深夜,絕望與探究欲交織,她取出了那顆在河灘灰燼中獲得的淚滴狀琉璃珠。
    它在燈下流轉著清冷的光。
    她找來一隻白瓷碗,注入清晨時收集的露水,然後將琉璃珠輕輕放入碗中。
    水麵沒有泛起漣漪,卻在接觸到琉璃珠的瞬間,像一塊液晶屏幕被點亮。
    原本倒映著天花板的碗底,忽然浮現出無數交錯攢動的人影,成百上千,密密麻麻。
    他們全都麵向著她,嘴唇無聲地開合,仿佛在呐喊,在傾訴,在祈求。
    凝視著那一張張焦灼而無聲的麵孔,一個被她忽略的細節猛然擊中了她的記憶。
    南市巷的那間舊郵局,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曾是方圓十裏唯一的通信樞紐。
    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幾代人的書信、電報、匯款單,所有承載著希望、絕望、愛戀與訣別的紙張,都必須經由那個空間節點。
    如果,所有未曾送達的信件、所有未收到回複的期盼、所有未及啟封便已天人永隔的情感……都像信息素一樣,沉澱、淤積在那個被廢棄的節點裏呢?
    她現在所承受的,根本不是幾個孤立的執念。
    而是一整個時代被壓抑、被遺忘、被截斷的“信息洪流”。
    她必須回到源頭。
    淩晨三點,蘇晚螢再次驅車來到南市巷的廢墟。
    月光如水,將斷壁殘垣勾勒出嶙峋的剪影。
    她找到之前埋下鐵盒的位置,重新挖開浮土,將那顆映照著無數人影的琉璃珠,輕輕放回了它誕生的地方。
    就在琉璃珠與鏽蝕的鐵盒重新接觸的刹那,異變陡生。
    腳下的大地傳來一陣輕微的、如同心跳般的震顫。
    一道道裂縫以鐵盒為中心龜裂開來,縫隙中升起一圈圈灰白色的霧氣。
    這些霧氣沒有消散,而是在她麵前迅速凝聚、拉伸,最終構成了一麵高達兩米、虛浮在半空中的布告欄影像。
    布告欄上,密密麻麻地貼著數十張泛黃的紙條,字跡各異,墨色深淺不一。
    “尋妻李秀芬,一九七二年冬走失,身穿紅色粗布毛衣。”
    “誰拿了我的大學畢業證?地址是前進路四號,必有重謝!”
    “爸,我考上大學了,是您最希望我去的師範。”
    “王二狗,你再不還錢,我就去你家吊死!”
    蘇晚螢一眼就認出,其中幾張紙條的樣式,與她資料庫裏收藏的、當年郵局公告欄的老照片分毫不差。
    她緩緩取出那柄冰涼的紫檀木尺,輕輕敲擊了一下自己的喉骨,像是在測試麥克風。
    尺尖傳來的觸感堅硬而冰冷。
    她抬起頭,望著那麵沉默的布告欄,用一種近乎自語的音量低聲問道:“你們想讓我做什麽?”
    刹那間,布告欄上所有的紙條,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同時翻動,齊刷刷地轉到了背麵。
    每一張紙條的背麵,都用濃重如血的墨跡,寫著同樣的三個字:
    “念出來。”
    蘇晚螢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合著塵土與露水的冰冷空氣。
    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平靜。
    她站在那麵亡者的布告欄前,任由喉骨深處的“執行器”徹底開啟,那股滾燙的熱流再次湧上。
    第一個詞,幹澀地脫口而出:“尋……妻……李秀芬……”
    每念完一條,半空中便會悄然浮現出對應的殘影。
    念到李秀芬時,一個穿著破舊紅毛衣的女人身影在遠處浮現,對著她無聲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念到畢業證時,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幻影出現,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轉身走向一片斷牆深處。
    她不知疲倦地念著,從尋人啟事到催債通知,從報喜家信到絕筆遺言。
    當她用已經沙啞出血的聲音,念到第十七條“媽,對不起,我沒趕上見您最後一麵”時,整片廢墟突然響起了一陣密集的、如同潮水般的腳步聲。
    上百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從地下的泥土中、從坍塌的牆縫裏、從散落的瓦礫間,緩緩升起。
    他們沒有五官,沒有細節,隻是一個個沉默的人形輪廓,靜靜地站立在廢墟的各個角落,仿佛一場遲到了半個世紀的集會,都在聆聽她的誦讀。
    她無法停止。
    那股力量攫住了她的聲帶,強迫她成為這場盛大追思會的唯一司儀。
    天邊泛起魚肚白,最後一縷晨光穿透薄霧,照亮了她蒼白如紙的臉。
    隨著最後一個字音落下,那麵巨大的布告欄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轟然碎裂,化作漫天飛灰,在微光中消散無蹤。
    周圍上百道身影,也隨之如晨霧般淡去。
    蘇晚螢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能感覺到,頸間那圈螺旋紋路,已經悄然向下延伸,越過了鎖骨的邊界,像一條飽餐後沉睡的蛇,正等待著下一次更龐大的集體呼喚,將其徹底喚醒。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白屋,她幾乎是立刻倒在了床上。
    但在意識徹底沉淪之前,她還是強撐著最後一點力氣,將一台小型的夜間生理活動監測儀貼在了自己的手腕和胸口。
    自我觀察,已經成了她刻入骨髓的本能。
    這一覺,她睡得前所未有的沉。
    然而,當第二天清晨她醒來查看數據時,卻發現了一段從未見過的記錄。
    在深度睡眠階段,監測儀顯示出一條與已知所有生理模式都完全背離的異常曲線,它指向一個她從未涉足的領域:她的呼吸,在她沉睡時,並不完全屬於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