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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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反抗來得直接而決絕。
從那一刻起,連續七日,蘇晚螢拒絕召開任何聽證會。
她以近乎儀式性的嚴謹,拆下了所有用於監測喉部狀態的儀器,用封存證物的標準流程,將那柄紫檀木尺與剩餘的鯨脂蠟燭鎖入保險箱。
最後,她來到陽台,將那塊灰色的晶化石板埋入一個巨大的花盆深處,覆上新土,種下了一株無名的龍血樹。
她以為,隻要切斷所有已知的媒介,就能強行讓這個在她體內生根發芽的詭異係統進入休眠。
然而,她低估了規則一旦建立後的慣性,更低估了被秩序所吸引的執念總量。
第一夜,安然無恙。
第二夜,她輾轉反側,耳邊始終繚繞著若有若無的嘈雜低語,像是上萬人在一個封閉的體育場內竊竊私語。
第三夜,她墜入了夢境。
夢裏,她站在一片無垠的灰色曠野上,周圍站滿了黑壓壓的人影,他們沒有五官,卻整齊劃一地轉向她,用一種共振的、不屬於任何個體的聲音齊聲低語:“你不審,我們不散。”
蘇晚螢猛然驚醒,心跳如擂鼓。
一股溫熱的液體從鼻腔滑落,她下意識地伸手一抹,指尖傳來黏膩的觸感。
打開床頭燈,刺目的猩紅讓她瞳孔驟縮。
更讓她遍體生寒的是,那滴落的鼻血在潔白的枕套上,並非暈染開來,而是自行凝聚,勾勒出一行小小的、濕潤的字跡。
字跡潦草,卻清晰可辨:“你已立案,不得撤庭。”
那不是某個個體的申訴,而是整個殘響係統對她罷工行為的集體宣判。
強壓下翻湧的惡心感,她立刻取來載玻片和蓋玻片,用牙簽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點血漬樣本,置於高倍顯微鏡下。
目鏡中的景象,徹底擊碎了她最後一絲僥幸。
視野中,飽滿的紅細胞邊緣,附著著無數塵埃般微小的透明晶體。
那些晶體在液體中微微轉動,折射出冷光,其多麵體的幾何結構,與那塊石板上銘刻的未知文字,如出一轍。
她的血液,正在變成判決書的墨水。
她的身體,正在從“立法機構”和“審判庭”,進一步被改造為執行裁決的“卷宗”本身。
規則已經活了。
它不再需要她主動開啟,而是將她視為自身賴以存在的基石。
她若不作為,它便會從內部,一寸寸吞噬掉它的載體。
逃避無用,對抗亦是飲鴆止渴。
蘇晚螢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窗外天光泛白,才緩緩站起身。
她的眼神裏沒有了恐懼,隻剩下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然。
既然無法擺脫,那就隻能改變契約。她決定以退為進。
她從保險箱中取出了那柄祖傳的紫檀木尺,這柄度量過無數古物的尺子,此刻在她眼中,是規則的具象化。
她走進工作室,用一台精密的線鋸,決絕地從尺子末端鋸下了一寸。
紫檀木屑紛飛,帶著一股奇異的清香。
接著,她將鋸下的那一寸斷尺置於坩堝中,與剩下的鯨脂蠟燭一同加熱融化,重新澆築。
蜂蠟包裹著木料,凝固成一支極短、極粗的灰藍色蠟燭。
當她點燃這支特製的蠟燭時,火苗並未如往常般跳躍,而是縮成豆大一點,穩定地燃燒著,散發出一股混合著木香與鯨脂的、具有強烈鎮定作用的氣息。
蘇晚螢盤腿坐於燭火前,不再借助任何儀式。
她主動張開嘴,喉結滾動,發出了一個無聲的“啊——”的口型。
這一次,她沒有試圖從外界抽取任何殘響信息。
相反,她將自己全部的意識,順著那股熟悉的共振,主動沉入喉嚨深處那道螺旋閉環,直麵那團由無數執念交織、盤踞、嘶吼的“議事核心”。
在純粹的精神層麵,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它們。
那是一片混沌的、由光影和噪音構成的海洋,每一朵浪花都是一個破碎的靈魂,每一次潮汐都是一輪情緒的爆發。
她沒有畏懼,隻是用最平靜、最堅定的意念,向這片混沌之海發出了她的條件:
“若我徹底閉嘴,永不再言。你們,能否依照已立之法,自行裁斷?能否不再侵蝕我的血肉,以換取這套規則的永續?”
黑暗中,無數嘈雜的聲音瞬間靜止。
死寂過後,一片交疊的回應響徹她的意識:“可以……但需信物。”
“什麽信物?”她追問。
回答簡潔而冰冷,仿佛萬千聲音最終熔鑄成的一句話:“你的聲音,封印成印。”
蘇晚螢得到答案,意識猛然抽離。
她睜開眼,燭火恰好燃盡,化作一灘冷卻的蠟油,將那一寸斷尺的灰燼,永遠凝固其中。
她即刻動身,驅車前往南市巷的那片廢墟。
在早已拆除的布告欄原位,她徒手掘開泥土和碎石,挖出了那塊被她親手埋葬的石板。
她拂去石板上的泥土,將那塊凝固著斷尺灰燼的蠟油殘芯,鄭重地擺放在石板正中。
而後,她從隨身攜帶的工具包裏,取出一柄手術刀。
刀柄是黑沉沉的烏木,刀身閃著幽光,那是沈默的遺物之一,曾解剖過世間最詭異的屍體。
沒有絲毫猶豫,她用刀尖劃開自己的左手掌心。
鮮血湧出,滴落在石板中央。
奇異的是,血珠並未流散,反而像擁有生命的活物,沿著石板的紋路緩緩爬行,在三條原有的古老銘文之下,自行灼刻出第四條嶄新的法則:
“言盡於此,以默為證。”
當最後一個筆畫完成的刹那,整片廢墟的地麵發出一陣低沉的震顫。
緊接著,一張由淡金色光線構成的巨大名單,在廢墟上方的空中無聲展開,幾乎覆蓋了整片夜空。
那上麵,是所有曾通過她發聲、被“聽證”的亡者姓名,每一個名字都明亮如星辰。
名單緩緩滾動,最後定格。
在所有名字的最下方,她的名字——蘇晚螢——悄然浮現,名字後麵,標注著四個冰冷的篆體小字:
“終審監閱”。
她回到公寓。這是最後的驗證。
她最後一次點燃了三支普通的鯨脂蠟燭,走到鏡子前,凝視著鏡中麵色蒼白的自己。
她張開嘴,做出發聲的姿態。
這一次,沒有火焰的扭曲,沒有黑晶的生成。
隻有她本人的聲音,清晰、平靜地從鏡中傳來,仿佛在與另一個自己對話:
“我同意。”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感到喉間轟然一鬆,仿佛一副無形的、壓榨了她無數個日夜的沉重枷鎖,在此刻徹底碎裂,化為烏有。
她急切地伸手探向自己的頸部,那道螺旋閉環的紋路依舊存在,卻不再灼熱,不再震動,也不再試圖掌控她的任何一句話——它已徹底固化,如同一道沉默的、僅存在於感知中的勳章。
她試著說出一句謊言:“明天會是大晴天。”聲音平穩,身體沒有任何不適反應。
她又試著說出一句真話:“我很害怕。”聲音略帶顫抖,但依舊是她自己的聲音,發自肺腑,安然無恙。
她終於確認,契約已變。
她以自己的“聲音”為代價,換回了言語的自由,卻也徹底失去了作為“殘響通道”的資格。
翌日黃昏,蘇晚螢再次來到那座廢棄的焚燒廠,將那塊刻下新約的石板原件,投入了熊熊燃燒的高溫爐中。
火光衝天,將她的側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就在石板被烈焰吞噬的瞬間,一個沉默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她身後。
是小舟。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夾克,手中捧著那本永遠空白的無字冊子,眼神安靜地注視著爐火。
蘇晚螢沒有說話,隻是轉過身,迎著他的目光,將自己那隻曾流過血的左手,輕輕按在了冊子的封麵上。
嘩啦——
冊子的紙頁在沒有風的爐前瘋狂自動翻動,一頁頁空白的紙上,浮現出密密麻麻、與空中那張光之名單別無二致的姓名。
當書頁翻到最後一頁時,一行字跡緩緩顯現:
“她說完了。現在,輪到我們說了。”
就在這行字徹底定格的同一時刻,全市範圍內,所有老舊社區的廣播喇叭、廢棄的公用電話亭、甚至某些人家中早已淘汰的收音機,都發出了輕微的電流聲。
緊接著,一個統一的、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的語音,仿佛由千萬條聲線融合而成,清晰地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同時響起:
“以下播報,來自未送達的遺言——”
“第一條:致濱江路17號302室,張偉。第七排的黃楊樹下,我藏了給女兒的生日禮物,一個鐵皮青蛙……”
蘇晚螢緩緩仰起頭,望著焚燒廠巨大的煙囪裏升起的、裹挾著石板灰燼的滾滾濃煙。
一個新的時代,以一種她從未設想過的方式,開始了。
而她,終於可以安靜地,完整地,聽一次風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