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審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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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在絕對的死寂中窒息。
    那並非普通夜晚的寧靜,而是一種被強行抽離了所有背景音的真空狀態,連空氣流動的微響都被抹去,仿佛世界被罩進了一隻隔音的玻璃鍾罩。
    蘇晚螢沒有猶豫,抓起一把車鑰匙就衝出了公寓。
    小舟無聲地跟在她身後,像一個忠實的影子。
    車子駛入西城區,老舊的街道在車燈的切割下愈發顯得破敗。
    幸福裏小區是這座城市肌體上一塊被遺忘的疤痕,樓體斑駁,牆皮脫落,黑洞洞的窗戶像一雙雙失明的眼睛。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腐朽氣味,混合著泥土與枯葉的腥甜。
    12棟樓下,蘇晚螢停住了腳步。
    這棟樓比周圍的更加陰沉,巨大的爬山虎藤蔓如墨綠色的血管,纏繞著外牆,幾乎封死了大部分窗戶。
    三樓,那個曾經屬於她的家,302室的窗戶玻璃早已碎裂,黑色的空洞在夜色裏像一張無聲咧開的嘴。
    詭異的是,這棟早已被判定為危樓、應該被鐵皮封鎖的建築,入口的鐵門卻虛掩著。
    門鎖上滿是鏽跡,但鎖芯的位置卻幹淨得反常,仿佛剛剛被一把無形的鑰匙轉動過。
    “他們在邀請我。”蘇晚螢低聲說,與其說是在對小舟解釋,不如說是在對自己確認。
    她從隨身的工具包裏拿出一支高強度手電,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通往樓上的水泥台階。
    一步踏入樓道,一股熟悉的香氣便鑽入鼻腔。
    很淡,卻不容錯辨。
    是蜂蠟的味道。
    更準確地說,是她不久前為了重製那批作為“殘響”介質的灰藍蠟燭時,所用的那種經過特殊提純的蜂蠟香氣。
    蘇晚螢的心髒猛地一沉,警鈴在腦海中尖銳作響。
    這不是巧合,這是宣告。
    殘響係統在用她所熟悉的“儀式”語言告訴她:這個“犯罪現場”,是為你量身定製的。
    她沒有後退。
    沿著布滿蛛網和灰塵的樓梯向上,每一層樓道的景象都加劇著她的不安。
    所有住戶的房門,無一例外,全都處於半開半掩的狀態。
    門縫裏透出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種奇異的、凝固了時間的灰蒙。
    從那些門縫中,蜂蠟的香氣絲絲縷縷地滲出,仿佛整棟樓都在用這種氣味進行著一場緩慢的呼吸。
    三樓到了。
    302室的門與其他房門一樣,虛掩著。
    門上那塊“五好家庭”的陳舊搪瓷牌已經鏽跡斑斑,但蘇晚螢依然記得,那是父親親手釘上去的。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手電光掃過,她瞬間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景象讓她如遭電擊。
    屋內的一切,竟與她七歲時離家前的記憶分毫不差。
    牆上貼著已經褪色的米老鼠牆紙,角落裏堆著她玩過的塑料積木,甚至客廳那張老式圓桌上,還擺著一隻缺了角的搪瓷茶缸。
    時間仿佛在這裏被凍結,然後以一種近乎殘忍的精確度,完美複現。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臥室那扇虛掩的衣櫃門上。
    童年的恐懼在這一刻跨越二十年的光陰,精準地攥住了她的心髒。
    她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記憶的碎片上。
    吱呀一聲,她顫抖著手,拉開了櫃門。
    沒有想象中的屍體,也沒有任何血腥的景象。
    衣櫃深處,隻有一台巴掌大小的老式手搖留聲機,黃銅喇叭閃著幽暗的光。
    唱片正在無聲地轉動,一根唱針在溝壑裏滑動,播放的正是廣播中斷前,那個名叫林小雨的女孩的最後一段話。
    聲音很輕,帶著哭腔,在狹小的空間裏循環往複。
    “……後來……後來……”
    這是一種極致的惡意。
    它不僅重現了執念,還將其封裝成了一件“證物”。
    蘇晚螢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像法醫檢查證物一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台留聲機。
    在它沉重的鑄鐵底座上,她發現了一行用某種利器刻下的小字,字體冰冷、規整,充滿了非人的邏輯感:
    “立案依據:情感殘留密度≥閾值T7。關聯度:高。”
    一瞬間,蘇晚螢全明白了。
    原來如此。
    這個龐大的殘響係統,並非完全無序的瘋狂聚合體。
    它擁有自己的“立案標準”,像一個冷酷的自動化程序,它會掃描、讀取現實與記憶中的執念,並將其“量化”。
    當某個事件的情感殘留強度超過了預設的閾值,係統便會啟動,將其列為待處理的“案件”。
    而她,蘇晚螢,就是這間屋子裏情感密度最高的那個活體來源。
    她對這個地方的記憶,對這起童年懸案的恐懼與困惑,成為了啟動這場審判最關鍵的催化劑。
    她衝到母親遺留下的那個舊書櫃前,憑著記憶翻找。
    很快,她找到了一個上了鎖的日記本。
    用工具撬開鎖扣,泛黃的紙頁散發出陳舊的氣息。
    她飛快地翻閱,直到某一頁,一段熟悉的字跡讓她指尖冰涼。
    那是母親的筆跡:“小螢最近總做噩夢,夜裏常常驚醒,說聽見衣櫃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帶她去看了醫生,說是剛搬家引起的分離焦慮。可我總覺得……那孩子不是在做夢。她描述那種聲音時,眼神裏的恐懼不像是編造的。”
    蘇晚螢的腦中轟然一響。
    她想起來了。
    當年,她確實常常在半夢半醒間,聽見衣櫃裏傳來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呼救聲。
    她害怕得不敢告訴任何人,隻當是自己的幻覺。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模糊地察覺到“物有魂”,是她對這個世界“另一套法則”最初的、懵懂的感知。
    她從未說出口的秘密,她以為早已被遺忘的童年恐懼,原來早已被這個空間記錄、儲存,成為了這起二十年後舊案重啟的“二次執念”,與林小雨臨死前的絕望產生了共振,共同構成了今天係統“立案”的關鍵條件。
    就在這時,午夜十二點的鍾聲仿佛從城市的骨骼深處敲響。
    窗外,那些原本靜默的廣播喇叭、廢棄電話亭,再次發出了聲音。
    但這一次,聲音的傳播範圍被精準地限製在了幸福裏小區。
    一道混合了電流雜音的機械女聲,清晰地響起:
    “林小雨失蹤案,終審啟動。被告:陳建國(父),王麗華(母)。”
    “證據一:衣櫃內壁指甲抓痕共計十七處,殘留組織DNA與失蹤者林小雨匹配度百分之九十八點七。”
    “證據二:案發當晚二十一點三十三分,廚房煤氣管道存在泄漏記錄,安全閥與報警器呈人為關閉狀態。”
    “證據三:蘇晚螢,身份:第一目擊者,情感共振源。其童年相關記憶碎片已提取,提交為法庭佐證。”
    蘇晚螢渾身血液幾乎凝固。
    它不僅掌握了她無法接觸到的物證,甚至……甚至提取了她潛意識裏的記憶!
    她猛地衝到窗前,向樓下望去。
    隻見空曠的院子裏,不知何時竟聚集了數十個半透明的人影。
    他們穿著不同年代的破舊衣物,麵容模糊,手中卻都捧著一份份泛黃的文件或卷宗,如同一個由亡者組成的陪審團,正沉默地等待開庭。
    一支“亡者法庭”已然組成。
    她下意識地從懷中取出那把紫檀木斷尺,這是她過去用來中斷、平息“殘響”的儀式道具。
    她緊緊握住,試圖以舊日的規則與力量進行幹預。
    然而,尺身冰冷,宛如死木,毫無反應。
    舊的規則,已經失效了。
    就在她陷入絕望之際,門口的光影微微一動,小舟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裏。
    他手中捧著那本封麵空白的無字冊子,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走到蘇晚螢麵前,翻開了冊子的最新一頁。
    在潔白的紙頁上,一行墨色的字跡緩緩浮現,像是用冰水寫成:
    “審判可逆。條件:提供替代執念。”
    小舟抬起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後,又指向蘇晚螢,眼神無比堅定。
    蘇晚螢在一瞬間就懂了。
    覆蓋。
    用一段同等強度、甚至更強的新執念,去覆蓋、替換掉作為“立案依據”的舊執念,從而讓整個審判程序因“證據失效”而撤銷。
    她的腦海中,瞬間閃過沈默的臉。
    他最後一次在實驗室裏,隔著解剖台對她微笑的模樣,那雙看透生死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她能讀懂的、名為“牽掛”的情緒。
    那是她所有記憶裏,最溫暖、最明亮,也是最沉重的執念。
    她閉上眼睛,低聲而清晰地開口,像在宣讀一份不可撤銷的契約:“我願意用我對他的思念,換林小雨安息。”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感到心髒最深處某個角落猛地一空,仿佛有什麽極其珍貴的東西被精準地剜除了。
    小舟手中的冊子上,那行字跡開始扭曲、改變。
    “執念接收……驗證通過。終審程序撤銷。補償條款:你將再也聽不見他。”
    蘇晚螢猛地睜開眼。
    她試圖在腦海中回憶沈默的聲音,回憶他用那平穩、理性的語調分析案情,或者偶爾叫她名字時的聲線……然而,那片區域一片空白。
    她記得他說過的話,記得他的表情,記得每一個場景,唯獨記不起他的聲音了。
    那曾是她在無數個孤獨長夜裏反複回味的、最珍貴的慰藉,如今,成了一段永恒的默片。
    代價已經支付。審判的天平,即將重新歸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