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捂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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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老人翕動的嘴唇,像是要從那無聲的蠕動中分辨出音節。
    距離太遠,他什麽也聽不見,但他能看見老人臉上那種近乎虔誠的平靜。
    那是一種古老而樸素的智慧,將可怖的超自然之物視作一種能被安撫、能被“喂養”的自然力量。
    “讓它吃土,別吃人。”小舟在心中默念著這句話,仿佛咀嚼著一枚苦澀的橄欖。
    他轉身,視線越過街道。
    不遠處的小學操場上,晨光熹微,數百名穿著校服的學生正在做早操。
    廣播裏沒有音樂,領操台上的老師也沒有喊口號,隻有一個節拍器在單調地敲擊著。
    孩子們的動作整齊劃一,伸展、彎腰、跳躍,卻沒有任何人發出一絲聲音。
    沒有嬉笑,沒有交談,甚至連運動時本該有的粗重呼吸聲都被刻意壓抑。
    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上,是與年齡不符的嚴肅。
    這片死寂讓小舟感到一陣比昨夜更深的寒意。
    他快步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果然,在斑駁的牆壁上,他看到了一張用膠帶貼著的、打印出來的A4紙。
    上麵隻有一行字:
    “聽說隻要不說‘我想你’,亡者就不會回來找你。”
    靜默正在傳染。
    蘇晚螢用自我犧牲點燃的星星之火,已經借由昨夜那場席卷全城的共振,演變成了一場燎原的社會現象。
    人們開始模仿,開始製定規則,試圖用“閉嘴”來對抗那未知的恐懼。
    但這讓小舟更加憂慮。
    他很清楚,蘇晚螢的靜默,源於“不願說”的決絕,是一種主動切斷情感鏈接的自我放逐。
    而此刻街頭巷尾蔓延的沉默,卻是被恐懼驅使的“不敢說”。
    這種壓抑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情緒,是滋養“殘響”的絕佳溫床。
    恐懼,正在將人們的沉默,扭曲成一種獻給係統的、全新的祭品。
    他必須找到一種可控的方法。
    一種能將這種自發的、混亂的模仿,提煉成真正有效的“靜默訓練法”。
    他想到了那些古老的民俗記載,關於僧侶的“禁語”修行,關於道士的“存思”之術。
    他快步走向市立圖書館。
    地下書庫的空氣一如既往地混濁,充滿了舊紙張和防腐劑的味道。
    但今天,這裏多了一種極淡、卻異常熟悉的香氣——蜂蠟。
    小舟的心猛地一沉。
    他繞過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架,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縮。
    原本空曠的閱覽區裏,竟有數十名讀者盤腿坐在地上。
    他們姿勢各異,但無一例外,全都用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嘴唇微弱地翕動,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在他們中間的地麵上,用粉筆畫著一個粗糙的螺旋符號,符號的中心,赫然放著一小截燃燒過的、散發著蜂蠟香氣的灰藍色蠟燭殘骸。
    有人複製了他的儀式。
    不,是複製了他昨夜那個充滿謊言與痛苦的、失敗的儀式。
    小舟緩緩靠近,目光落在一個年輕女子身上。
    她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麵容清秀,神情卻帶著一種詭異的虔誠。
    他注意到,在她那雙本該清澈的眼球表麵,已經浮現出幾不可見的、如同陶瓷裂紋般的細微銘文。
    她被汙染了。
    仿佛察覺到他的注視,女子忽然轉過頭,對他露出了一個溫柔而真誠的微笑。
    “我們終於學會替他們安靜了。”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根冰錐刺進小舟的脊背。
    他們把沉默當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傳達”,一種能夠與亡者共情的通靈方式。
    他們以為自己在安撫逝者,實際上卻是在主動打開自己的意識,邀請“殘響”係統前來進駐。
    必須阻止他們。
    小舟從背包裏取出那盤錄下了他“謊言告白”的磁帶,塞進書庫角落一台用於聽外語資料的老式錄音機裏,按下了播放鍵。
    “哢噠。”
    設備毫無反應,隻有指示燈亮著,磁帶在勻速轉動,喇叭裏卻一片死寂。
    失敗了。
    那段話語本身蘊含的矛盾性與情感衝擊力,無法通過簡單的電磁信號複製。
    小舟深吸一口氣,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將音量旋鈕擰到了最大。
    “滋——”
    一陣刺耳的電流噪音劃破了書庫的寧靜。
    瞬間,三名離得最近的讀者猛然抬頭,他們眼中的銘文裂痕在刹那間劇烈閃爍,如同被激活的電路。
    他們沒有看小舟,而是死死地盯著那台發出噪音的錄音機,用一種完全同步的、毫無感情的語調齊聲低語:
    “叛徒還在說話!”
    下一秒,他們如同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猛地從地上彈起,動作僵硬而迅猛地撲向錄音機,伸出雙手,不是去關掉它,而是用指甲瘋狂地撕扯、拉拽著那盤正在轉動的磁帶。
    小舟立刻明白了。
    殘響係統已經完成了滲透。
    這些人的“靜默練習”非但沒有起到屏蔽作用,反而將他們壓抑的恐懼和虔誠轉化成了一種新型的生物傳感器。
    他們的集體意識被鏈接,以“守護靜默”為最高指令,任何打破這份“神聖寂靜”的外界聲響,都會觸發他們不分敵我的集體攻擊本能。
    他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抓起身邊的椅子,用盡全力砸向那台錄音機。
    伴隨著一聲巨響,塑料外殼四分五裂,電流噪音戛然而止。
    趁著那些人動作停滯的一瞬間,小舟從懷中摸出那截斷裂的紫檀木尺,用鋒利的斷口劃破指尖,蘸著鮮血,迅速在自己腳下的水泥地上畫出一個反向的螺旋符號——那是蘇晚螢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通用指令之一:“中斷同步”。
    他沒有呼喊,那隻會引發更劇烈的攻擊。
    他蹲下身,用指尖在地麵上,以一種獨特的節奏用力敲擊,打出了一段清晰的摩斯電碼。
    咚。咚咚。咚。
    “你。們。聽。見。的。不。是。亡。者。是。你。們。自。己。的。害。怕。”
    這無聲的“話語”通過地板的震動,傳遞到每一個盤坐者的身體裏。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剛剛還處於狂暴狀態的讀者,動作肉眼可見地放緩下來,眼中閃爍的銘文裂痕也漸漸暗淡。
    其中一個中年男人茫然地鬆開了撕扯磁帶的手,喃喃自語:“我媽媽走的時候……我不敢看她……我怕……”
    話未說完,兩行渾濁的淚水從他臉頰滾落。
    但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也沒有哭嚎,而是緩緩抬起手,將一根手指塞進嘴裏,輕輕地咬住了。
    這一次,沒有執念生成。
    隻有一種被正視、被接納,最終歸於平靜的個人悲傷。
    當晚,小舟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公寓。
    他第一眼就看向窗台,那隻陶罐中的無名草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它灰白色的根係已經穿透了陶盆的底部,如同活物般深入地板的縫隙,與整棟老舊公寓的鋼筋水泥結構連接在了一起。
    他將手掌貼在冰冷的牆麵上,閉上眼睛。
    他“聽”到了。
    樓下三層、五層、八層……在這棟樓裏,共有十七戶人家,正在進行某種極其規律的呼吸同步。
    那節奏,與他曾經教給蘇晚螢的“靜默冥想法”完全一致。
    一場無聲的抵抗運動,正在以他無法想象的方式,自下而上地成型。
    就在此時,桌上的油燈火焰猛地一跳,光線忽明忽暗。
    對麵牆壁上,那七圈用灰燼畫出的螺旋符號,中心處緩緩滲出一滴滴濃稠的黑色液體,它們匯聚在一起,在粗糙的牆麵上凝聚成一行字:
    “它們怕的不是不說,是說得太多。”
    小舟死死盯著那行字,先是困惑,然後是愕然,最後,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種卸下所有重負、洞悉了終極謎題的笑。
    原來最鋒利的刀,從來都不是聲音,也不是謊言。
    是眾人齊齊閉嘴的那一瞬。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他知道,殘響係統是一個依靠“發聲”來定位和捕獲獵物的龐大廣播網絡。
    而當一個廣播員發現所有聽眾都關掉了收音機,它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隻會做一件事。
    它會把整座城市的每一個揚聲器,都擰到最大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