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最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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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像一張濕透的毛毯,裹住了林工。
雨水混合著泥土的腥氣,灌入他的鼻腔,讓他幾乎分不清自己是站在廢棄的地鐵工地,還是已經溺斃在下水道的深處。
他死死捏著那片從黃銅管口摳出來的焦黑殘頁,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那兩個被水暈開的字——“別聽”,像兩隻冰冷的眼睛,在昏暗的街燈下與他對視。
這個指令是真的,還是另一個更惡毒的模仿?
這個問題像一根毒刺,紮進了林工的大腦。
他不再停留,瘋了一般衝入雨幕,朝著城郊那座廢棄的解剖教學樓狂奔而去。
鉛門後的空氣一如既往的冰冷、刺鼻。
沈默接過林工遞來的紙片,並沒有立刻去辨認那模糊的字跡。
他的目光掠過被雨水浸泡後顯得格外脆弱的紙張纖維,徑直走到那台老式光學顯微鏡前。
他沒有檢查筆跡,那是最容易被模仿的表象。
他要看的,是這張紙的“指紋”。
他小心翼翼地將殘頁邊緣的一小塊纖維撕下,置於載玻片上。
調整焦距,幽藍的冷光下,紙張纖維的斷裂紋路清晰地呈現出來。
那是一種獨特的、因高溫灼燒瞬間脫水再被泥水浸泡而形成的卷曲和斷裂模式。
沈默從一個標記著“證物橋洞縱火案”的物證袋裏,取出了那本被燒毀大半的筆記本。
他用同樣的手法,從筆記本的幸存頁麵上取下一份樣本,放在另一台顯微鏡下。
對比結果很快出來。
完全一致。
“是我的筆記本。”沈默的聲音沒有一絲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物理常數,“但這一頁,我從未帶出過那個橋洞。”
林工的心沉到了穀底:“所以……殘響不隻是在模仿你,它……它重構了物理痕跡?它從虛無中,造出了一張真的紙?”
“不,它無法從無到有。”沈默的視線轉向角落裏一台布滿灰塵的服務器,那是他過去用來冷備份所有案件資料的終端,早已物理斷網。
“它隻能篡改和複製‘已有’。它需要一個原始模板。”
他迅速接通備用電源,敲下一連串複雜的指令,調取了服務器冷備份係統的外部訪問日誌。
一長串的數據流閃過,最終定格在一條三天前的異常記錄上。
一個匿名IP,在淩晨兩點十七分,嚐試下載檔案庫內的全部資料。
下載失敗,但訪問請求的來源地址,卻讓沈默的瞳孔猛然收縮。
市立圖書館,三樓,古籍查閱區,一台編號為G07的公共終端機。
“我去過那裏,”沈默低聲道,“為了查一份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城市供水管道改造圖紙。”
他立刻用加密線路聯係了在市圖工作的線人。
半小時後,反饋傳來,信息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
G07號終端機一切正常,無人使用,但它連接的一台老舊的盲文點字打印機,卻在後台留下了一份打印記錄。
一份長達四十頁的盲文文檔。
文檔的標題是:《關於“殘響”現象的科學推論及其應用前景展望》。
署名——沈默。
幾乎在同一時間,林工的手機開始瘋狂震動。
他們建立的那個“平民同盟”聯絡群裏,信息如潮水般湧來。
有人轉發了一篇剛剛在各大論壇和私密社群裏病毒式傳播的帖子,帖子的內容,正是那份偽造報告的轉譯版本。
文章以沈默那標誌性的、冷靜嚴謹到近乎冷酷的筆觸,精確複述了他過往對所有詭異事件的推理結論,從“母親之音”的次聲波共振,到“無名草”的蜂蠟介質,甚至包括那個他剛剛才與林工驗證過的、利用城市供水管網進行神經節律耦合的“地下水腦波假說”。
每一個論點都邏輯嚴密,每一個證據都無可辯駁。
它完美地複刻了沈默的思維方式,讓所有追隨和信任沈默邏輯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引向了那個早已預設好的結論。
報告的結尾,語氣陡然轉折,卻依舊保持著那種令人信服的絕對理性:
“……綜上所述,‘殘響’並非需要被消滅的病毒,而是一種更高維度的信息篩選機製。它通過放大執念,剔除邏輯鏈條中的脆弱個體,倒逼文明進行強製性進化。它不是毀滅,而是淨化。因此,我們當前的任務,並非抑製或沉默,而是必須采取主動措施,精確控製變量,係統性地喚醒所有潛在的‘殘響’節點,引導並完成這場對人類文明的偉大淨化。”
群裏炸開了鍋。
“我就知道!沈法醫早就看透了一切!我們這些凡人還在想著對抗,他已經站在了更高維度!”
“淨化……這個詞用得太準了,現在的社會確實需要一場徹底的淨化!”
“難怪他要消失,他是在用沉默保護這個計劃不被幹擾!”
部分原本堅定的支持者,開始動搖。
懷疑的種子,比病毒傳播得更快。
“這他媽寫的是什麽狗屁!”林工憤怒地將手機砸在桌上,胸膛劇烈起伏,他死死盯著沈默,“這是你寫的嗎?如果不是,你為什麽不出去解釋?!你隻要說一句話,他們就會信你!”
沈默緩緩搖頭,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林工,真正的真相,從不會為自己辯解。一旦我開口辯解,我就進入了它設定的遊戲規則。我說‘這不是我寫的’,它就可以模仿我的聲音,在另一處說‘那句話是假的’。這是一場關於‘定義權’的戰爭,誰先開口定義對方,誰就輸了。”
就在這時,冷庫深處,一個被沈默用來監測城市各處異常能量波動的老舊設備,發出了一聲微弱的蜂鳴。
屏幕上,一個代表城市東區的信號點,開始以一種固定的頻率閃爍。
城市東區,一座早已廢棄的聖米歇爾鍾樓。
信號每逢整點,便會規律地亮起,持續十三秒,然後熄滅。
十三秒。
沈默的眼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波瀾。
那是蘇晚螢的名字縮寫筆畫數。
也是許多年前,她為了修複一套古老的德製機械鍾機芯,親手編寫的一套校準程序的啟動時長。
這是她最後的信號。
一個瀕臨崩潰的意識,用盡所有力量,從被汙染的共情網絡深處,釋放出的最後一個“錨點”。
不顧林工的阻攔,沈默冒險潛入了那座搖搖欲墜的鍾樓。
在鏽蝕、纏繞如巨獸髒器的齒輪組核心夾層中,他找到了一枚被蠟封住的微型錄音膠卷。
回到冷庫,他將膠卷裝入一台同樣古老的播放設備。
刺耳的靜電噪音後,一個微弱、急促、斷斷續續的女聲傳來,仿佛正穿過無數層厚重的阻隔。
“……不要回應……不要命名……它沒有實體,它……它靠‘定義’本身存活……摧毀……摧毀詞語和事物之間的……連接……”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輕響,膠卷在播放器內瞬間自燃,化為一撮黑色的灰燼。
沈默靜靜地看著那縷青煙,終於徹底領悟。
殘響的本質,是一種“意義寄生蟲”。
它無法創造,隻能汙染。
它寄生於人類既有的認知結構之上。
一旦某個概念、某個名字、某個定義被廣泛接受,它就能以此為“宿主”,紮根於現實,篡改其內涵。
你越是描述它,它就越真實。
命名,即是喂養。
沈默眼中燃起一簇冰冷的火焰。
他抓起桌上的偽報告打印稿,遞給林工。
“把它,全文抄寫在十張A4紙上。”他的聲音不帶一絲猶豫,“然後,去‘神跡井’,把它們全部投進去。”
同時,他找出三個空白信封,分別裝入一小撮從老火葬場冷卻池帶來的、含有銀色絲線的土壤樣本。
他匿名將這三封信寄往了三位在國內法醫學界地位崇高、且曾公開質疑過他早期結論的同行。
信封裏沒有辯解,沒有理論,隻有一張小小的附言:“懇請前輩,檢測其中鉛含量。”
他要用它的規則,來對抗它。
用一個被汙染的“神跡”,去否定一篇偽造的“神諭”。
用最純粹的科學實證,去繞開所有語言的陷阱。
當晚,林工完成任務歸來,沈默獨自一人在冷庫裏整理著最後的物證。
一陣夜風從高處的通風口灌入,帶來潮濕的寒意。
有什麽東西被風吹著,貼在了通風口的鐵柵欄上,發出輕微的刮擦聲。
沈默抬頭望去。
那是一張被雨水打濕、皺巴巴的傳單,正是那份偽報告的打印版,想必是某個狂熱的“信徒”在全城散發的。
傳單被鐵柵卡住,邊緣已被水漬暈染開來。
一行關鍵的句子,因為水滴的浸潤,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原文是:“我們必須主動喚醒殘響”。
而現在,那個結構複雜的“醒”字,右半邊的“生”被水墨徹底融化、脫落,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酉”。
整個字,變成了一個神似卻完全不同的“喚”。
我們必須主動喚殘響。
喚醒,是啟動一個既成事實。
而呼喚,是請求一個未知降臨。
意義被徹底改變了。
沈默盯著那行被意外篡改的字,看了很久很久。
忽然,他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冷庫裏顯得格外清晰。
他知道了。
殘響再強大,也無法控製意外。
它精於計算,卻算不到隨機。
謊言想要完美閉環,就必須消滅所有的不確定性。
而隻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願意去驗證,願意去懷疑,願意等待一個不確定的答案,謊言的閉環,就永遠存在一道無法彌合的裂隙。
風又大了些,吹動了桌上一遝被遺忘的舊案卷宗。
紙頁嘩嘩作響,最終,恰好翻到了很多年前,一樁懸而未決的誤服毒物案的最後一頁。
結語欄上,當年的墨跡早已斑駁,卻仍有兩個字,如同烙印般清晰。
存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