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記工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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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尖懸停在泛黃的紙頁上方,沈默的動作凝固了一瞬。
    他準備寫下的假名,是一個早已在腦中演練過無數次的組合,普通,不起眼,足以讓他在這座邊境小鎮裏像一滴水匯入渾濁的河流。
    然而,就在筆尖即將落下的刹那,那支看起來飽經風霜的圓珠筆,毫無征兆地“噗”了一聲。
    一滴濃稠的藍色墨水從筆尖湧出,瞬間在登記簿粗糙的紙麵上暈開,形成一團不規則的、邊緣帶著毛刺的深色斑塊。
    旅店老板眼皮都沒抬一下,依舊打著哈欠,伸手在櫃台下摸索著什麽。
    沈默的視線卻被那團墨漬牢牢吸住。
    它還在緩慢地擴散,像活物一樣蠕動著,最終定格的輪廓……竟與他不久前在那片鐵鏽上看到的毛細血管拓撲結構,有著詭異的相似性。
    仿佛那份被抹除的記憶藍圖,通過這支廉價的圓珠筆,再次向他發出了一個標記。
    “筆漏油了,不好意思啊,我給你換一本。”老板終於從櫃台下抬起頭,手裏拿著一本嶄新的登記簿,對沈默麵前那本被墨跡汙染的舊本子視若無睹,仿佛那團詭異的墨漬隻存在於沈默一個人的視野裏。
    沈默心中一凜,不動聲色地說道:“不用,就這樣吧。我換個地方寫。”他將筆挪到旁邊一欄,快速寫下一個名字,然後推了回去,“有不臨街的房間嗎?想安靜點。”
    “巧了,就剩一間朝北的。”老板接過本子,漫不經心地翻到前幾頁,似乎在核對什麽。
    就是這個動作,讓沈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借著老板翻頁的間隙,清晰地看到,前麵幾張登記頁上,所有入住者簽名裏,凡是姓氏為“王”的,其簽名處都被一團一模一樣的、血管狀的墨跡徹底覆蓋。
    形態、大小、擴散的紋理,與他剛才“製造”出的那團,別無二致。
    這不是意外。這是一種自動化的、精準的抹除。
    他接過鑰匙,拎起背包走向樓梯,整個過程冷靜得如同在解剖室裏走過一排停屍床。
    轉過樓梯拐角,他立刻停下腳步,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備用的一次性醫用口罩。
    展開口罩,準備戴上的瞬間,他的動作再次僵住。
    在口罩內側,那片柔軟的無紡布上,不知何時,被人用一種比發絲還纖細的筆跡,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行行小字。
    字跡與C7裝置上的留言如出一轍,但內容卻截然不同。
    “不要歸類。”
    重複的警告像一道道枷鎖,要將他的思維方式徹底鎖死。
    沈默終於確信,他踏入了一個巨大的、正在自動運行的篩選係統。
    這個係統不在乎他叫什麽,來自哪裏,它隻在乎一件事——他是否試圖去理解、去分析、去將這些詭異的現象納入一個邏輯體係。
    他,以及所有姓“王”的倒黴蛋,都被打上了“可能追問真相”的標簽。
    與此同時,數百公裏外的城市檔案室裏,林工正對著一摞發黃的維修單據打噴嚏。
    被調離一線維修崗後,他被安排到了這個無人問津的角落,美其名曰“發揮老同誌經驗,整理曆史資料”。
    在一份標記為1985年7月的暴雨搶險記錄中,他指尖的觸感忽然一頓。
    紙頁之間,夾著一張更薄、更脆的硫酸紙。
    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抽出,那是一張手繪的地圖,用工程筆畫著十二條蜿蜒的地下暗渠,但其走向和編號,與他記憶中任何一張官方圖紙都對不上。
    這十二條暗渠,在現實中根本不存在。
    最讓他毛骨悚然的是,每一條虛構暗渠的盡頭,都用紅筆標注著一個姓名和一串日期,格式冰冷得如同死亡訃告。
    他粗略掃了一眼,幾個名字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是早已退休甚至故去的老同事。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他花了一下午,偷偷對照著單位的人事檔案,結果讓他如墜冰窟。
    名單上的十二個人,已有十一人在近年因各種原因“自然死亡”,死亡日期與地圖上的標注分毫不差。
    唯獨第九人,“趙建國”,至今在人事係統裏沒有任何死亡記錄。
    他找到趙建國的登記住址,騎著那輛嘎吱作響的自行車尋了過去,卻發現那棟老式居民樓早已被拆除,原地蓋起了一座社區花園。
    而地圖上標注的門牌號,精準地對應著花園公共廁所的外牆。
    夜色降臨,林工帶著一麵從家裏梳妝台拆下的小鏡子,再次潛入花園。
    他躲在樹叢後,借著稀疏的月光,不斷調整鏡子的角度,將一束微弱的光斑投射在那麵斑駁的廁所外牆上。
    光線在粗糙的牆麵上移動,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掃描。
    當光斑掃過一塊顏色稍深的區域時,奇跡發生了。
    牆麵上那些看似毫無規律的陳年水漬和裂紋,在特定角度的光影拚湊下,緩緩浮現出四個模糊的字。
    “我沒修完。”
    王主任的處境則更加凶險。
    他收到了一個沒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匿名快遞。
    打開後,裏麵隻有一個裝著半瓶渾濁液體的玻璃瓶,標簽上用老式打字機印著一行小字:“C7循環液樣本”。
    他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凝固。
    他不敢將這東西送去任何官方機構檢測,那等同於自投羅網。
    他想起了蘇晚螢,通過那位神秘的策展人,他借到了一台便攜式的偏振光分析儀。
    在絕對黑暗的地下室裏,他將一束偏光打入液體。
    目鏡中,他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景象。
    那渾濁的液體裏懸浮著無數肉眼難見的微小纖維,它們正以一種緩慢而有序的方式排列、組合,不斷變化成一行行漢字。
    那些漢字,竟是不同版本的事故報告摘要。
    “……七名工人因吸入不明有毒氣體,搶救無效身亡……”
    “……現場確認發生集體癔症,所有人員已解除隔離……”
    “……工程設備故障導致高壓泄漏,係責任事故……”
    曆史在這裏,變成了一道可以隨意作答的選擇題。
    王主任下意識地舉起手機,想要將這駭人的一幕拍攝下來。
    然而,就在他按下快門的瞬間,手機屏幕猛地爆開一片劇烈的雪花,隨即黑屏重啟。
    當手機恢複正常後,他的相冊裏,多出了一張他從未拍攝過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穿著上世紀八十年代藍色工裝的男人,背對著鏡頭站成一排。
    他們腳下,被拉長的影子,卻詭異地指向了與光源完全相反的方向。
    王主任尖叫一聲,失手打翻了分析儀。
    他瘋了似的撿起那個玻璃瓶,衝進衛生間,將其狠狠砸在地上,然後將一整瓶強酸倒了上去。
    刺鼻的煙霧升騰而起,玻璃與液體被迅速腐蝕。
    可當他以為一切都結束時,他看到,被液體浸染過的那塊地板,在被酸液腐蝕殆盡後,竟從水泥的縫隙裏,緩緩生長出一層薄薄的青苔。
    青苔的葉脈以一種反自然的規律扭曲著,最終構成了兩個清晰的字:
    “等等。”
    邊境小鎮,沈默推開了一家照相館的門。
    門上的風鈴發出一陣喑啞的聲響。
    “洗照片?”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板從暗房裏探出頭。
    “衝洗一張底片。”沈默說。
    “底片呢?”
    “沒有底片。”
    老板愣住了,隨即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了然。
    他什麽也沒問,隻是點點頭,轉身走回暗房,熟練地從一個密封的鐵盒裏抽出一張空白相紙,放入了顯影盤中。
    化學藥水的味道彌漫開來。
    幾分鍾後,老板將顯影完畢的相紙夾了出來。
    純白的相紙上,緩緩浮現出一片深邃的星空。
    而在星空的正中央,有一道斜斜貫穿了銀河的、鏽紅色的痕跡,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
    沈默接過照片,那道鏽痕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熟悉。
    他掏出便攜式高倍放大鏡,湊近了觀察。
    鏽痕並非單純的色塊,它是由無數個微縮到極致的、首尾相連的數字“72”所構成。
    其排列的密度與走向,與他掌心鐵鏽片上的記憶藍圖,分毫不差。
    “這個……”沈默指著那道鏽痕,“能修掉嗎?”
    老板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修不掉,這是膠片自帶的。我們這兒洗的所有照片,隻要是沒底片的,洗出來都帶這個。”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每年清明前後,總有幾個外地人,專門來洗這張照片。”
    沈默付了錢,將照片小心地收好,轉身離開。
    在他推開門的一瞬間,他聽見老板在身後低聲自言自語:“算算日子,今年的風,也該來了……”
    當晚,林工將那張手繪的暗渠地圖複印了七份,用七個不同的信封裝好,分別寄往了七個不同城市、早已退休的老同事家中。
    寄件人一欄,他統一署名為“市管道協會”。
    做完這一切,他又一次在淩晨四點十七分準時醒來。
    但這一次,他沒有在床上茫然地坐起,而是直接下床,穿上衣服,夢遊般地走出了家門。
    他的路線改變了,不再是無意義地繞圈,而是徑直走向了城市邊緣一座早已廢棄的二級加壓水泵站。
    他熟練地翻過鏽跡斑斑的鐵絲網,走到布滿灰塵的控製麵板前。
    他的手指在上麵拂過,仿佛在尋找一個遺忘多年的密碼。
    最終,他停在鍵盤上,輸入了一串數字:19850723。
    那是他在那份暴雨搶險記錄上看到的日期。
    “轟——”
    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巨大水泵,竟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鳴,短暫地啟動了十秒鍾,然後再次陷入死寂。
    巨大的震動讓牆壁上積攢的灰塵簌簌落下,露出了一行當年用紅色油漆寫下的安全標語。
    歲月已經將大部分字跡侵蝕,隻剩下最後幾個字清晰可見。
    “……要一直看。”
    林工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撫摸著那冰冷的油漆字。
    一股無法抑製的悲傷湧上心頭,他忽然淚流滿麵,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哽咽著說:“老趙,我替你簽到了。”
    他完成了某種交接。
    轉身時,他工具包裏那麵用來勘察管道內壁的鏡子,恰好滑了出來,斜斜地靠在牆角。
    鏡麵中,映出了他身後空曠的廠房——本該空無一人的地方,此刻,卻靜靜地站著七個模糊的身影。
    他們穿著和王主任照片裏一模一樣的藍色工裝,整齊列隊,胸前那塊本該是姓名牌的地方,統一朝外,光潔如新,沒有任何字跡。
    而在邊境小鎮的旅店裏,沈默攤開那張星空照片和一張本地的詳細地圖。
    老板的話在他腦中回響——“算算日子,今年的風,也該來了。”
    在氣象學中,風是空氣的流動。
    但在一個被“殘響”滲透的地方,“風”又代表著什麽?
    信息的流動?
    記憶的擴散?
    他將放大鏡對準地圖,尋找著與“觀測”、“記錄”和“天空”相關的地點。
    很快,他的目光鎖定在小鎮西北角,一個被標記為“已廢棄”的符號上。
    那個地方,曾經是這座邊境小鎮的氣象站。
    一個專門用來觀測和記錄風的地方。
    他將星空照片與地圖並排放在一起,照片上那道鏽紅色的“72”傷疤,其傾斜的角度,竟與地圖上那座廢棄氣象站相對於小鎮中心的位置,形成了完美的軸對稱。
    這不是巧合。
    那張照片不是星空圖,而是一份請柬。
    一份來自天空的、指向大地的請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