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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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車最終停在一座孤零零的、被風沙侵蝕得隻剩骨架的建築前。
鏽跡斑斑的標牌上,依稀可以辨認出“國境7號氣象哨所”的字樣。
這裏的空氣稀薄而幹燥,寂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他推開一扇搖搖欲墜的門,門軸發出臨終般的**。
屋內的設備早已荒廢,蒙著厚厚的沙塵,像是史前巨獸的化石。
唯一的異樣,是房間正中央那張桌子上,擺放著一台老式的安德伍德打字機,機身上竟然沒有一絲灰塵。
一張泛黃的打印紙還卷在滾筒上,上麵已經打下了半行墨跡清晰的字:“我們本來可以告訴——”
沈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筆跡,這獨特的字母間距,這因用力過猛而在紙背留下的輕微凸痕,他再熟悉不過。
這是他自己的筆跡,來自二十年前,那個還在大學裏、對世界充滿無盡好奇與征服欲的自己。
時間在這裏形成了一個詭異的閉環。
他緩緩走上前,手指懸停在冰冷的鍵帽之上,相隔僅一毫米。
他知道,隻要打出那個詞——“你”,或者“真相”,或者任何一個指向性的詞語,這個被強行中止的認知鏈條就會瞬間閉合,重啟一個他耗盡半生才勉強蓋上的潘多拉魔盒。
他閉上了眼睛。
導師臨終前那微弱卻字字千鈞的話語,在他腦海中回響:“沈默,記住,科學最大的勇氣,不是揭開所有真相。而是知道真相就在那裏,卻選擇不去觸碰它。有些門,一旦打開,關上的代價,是我們整個文明都付不起的。”
猛地,他睜開眼,眼中那份屬於“求真者”的火焰已然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深海般的平靜。
他的手指沒有敲下任何一個字母,而是重重地按下了回車鍵。
“嗒”的一聲,在空曠的哨所裏格外響亮。
一個全新的、空白的段落開始了。
他沒有絲毫猶豫,轉動滾筒,將整張紙利落地卷了出來,然後走到牆角那個早已熄滅的鑄鐵火爐前,將紙塞了進去。
他用防風打火機點燃了紙張的一角。
火焰升起,橘紅色的光芒映照著他毫無表情的臉。
就在那半行字即將被火焰吞噬的瞬間,身後那台沉寂的打字機,像是被無形的手指操控,自動而急速地擊鍵三次。
嗒!嗒!嗒!
沈默沒有回頭。
他知道,紙上最後留下的,會是三個孤獨的“7”。
一個代表終結與循環的數字,一個屬於他們的、無聲的密碼。
當火焰將那句“我們本來可以告訴——”徹底化為灰燼時,打字機發出一聲零件鬆脫的輕響,滾輪徹底卡死,陷入了永恒的靜默。
幾乎在同一時刻,千裏之外的城市裏,正在家中整理工具的林工,收到了一個沒有寄件人信息的快遞。
包裹裏隻有一個硬紙盒,打開後,是一枚樣式古早的黃銅工牌。
正麵用衝壓工藝刻著三個字:“趙建國”,背麵則是一行小字:“第72任守橋人”。
他端詳了許久,沒有扔掉,也沒有佩戴。
第二天,他帶著這枚工牌去了工坊,用乙炔焰將其熔化,混入了一鍋滾燙的焊料中。
下午,他用這鍋混入了“趙建國”的特殊焊料,仔細修補了一段因年久失修而出現裂縫的排水閘門。
那一天,多名在附近施工的工人都向上級反映,說橋下總能聽見若有若無的合唱聲,像是一群男人在唱一首很老的歌,歌詞聽不清,但旋律很像上個世紀電台裏循環播放的安全生產宣導廣播。
當晚,林工做了一個異常完整的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座午夜的鐵路橋中央,周圍一片死寂。
他手裏拿著一支粗大的紅色蠟筆,彎下腰,在冰冷的鐵軌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三個字:“C7終止”。
他從夢中驚醒,渾身是汗。
攤開手心,半截帶著餘溫的紅色蠟筆正靜靜地躺在那裏,顏色與質地,竟與沈默最後在地下管道裏收到的那條留言所用的蠟筆完全相同。
林工沉默地看著它,最終起身從工具間找來一根密封性極好的玻璃試管,將這半截蠟筆小心翼翼地封存了進去。
他把試管掛在工具間的牆壁上,與那些扳手和螺絲刀並排,然後在下麵貼上了一張手寫的標簽:“勿問來源。”
市檔案館內,王主任正在整理自己即將退休的個人檔案。
在一遝看似無關緊要的培訓記錄裏,他發現了一份自己從未見過的文件複印件——一份他親筆簽署的絕密協議,內容是授權一個代號為“靜默協議”的項目,對特定曆史事件及相關人員,實施最高等級的“認知隔離”。
最讓他脊背發涼的,是簽名旁的日期,赫然是三個月之後。
他立刻動用權限,試圖在最高保密等級的數據庫中查找這份協議的原件,得到的反饋卻是“查詢對象不存在”。
仿佛他手中的,是一份來自未來的、屬於他自己的判決書。
他回到家,沒有開燈,隻是在書桌上倒了一杯溫水,然後靜靜地坐在旁邊,一等就是三天。
他看著那杯水在幹燥的空氣中慢慢蒸發,水位線一天天下降。
第三天黃昏,當杯中最後一絲水汽也消失殆盡時,杯底留下了一圈白色的水垢。
那水垢並非雜亂無章,而是清晰地構成了兩個字:“準時。”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終於徹底明白了。
有些選擇,在你做出之前早已被預知;而執行這個選擇本身,就是你能做出的、唯一的抵抗。
他鋪開稿紙,寫下了自己的辭職信。
在信的末尾,他寫道:“我不再負責解釋過去,隻願守護未來的無知。”
沈默已經踏上了最後一段徒步的旅程。
他丟棄了吉普車,背著最簡單的行囊,沿著國境線向北。
他不再記錄任何現象,不再分析任何異常。
沿途的哨卡和牧民中,流傳著一個“不說話的白大褂怪人”的傳聞,每當有人向他打聽,他都隻是緩緩地搖頭,一言不發。
他走到一片巨大的鹽湖前。
湖麵平靜如鏡,倒映著萬裏無雲的蒼穹。
但詭異的是,湖麵倒映出的,是無數個他的身影。
每一個身影都在做著不同的動作——有的穿著法醫服,正低頭解剖;有的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有的站在廢墟中,仰天呐喊。
他停下腳步,那些倒影也隨之靜止,齊齊地抬起頭,用他的臉,無聲地望著他。
沈默從背包裏取出最後一支pH試紙,這是他僅剩的、帶有“科學”屬性的物品。
他將試紙投入水中。
湖麵在試紙接觸的瞬間,仿佛被滴入了濃墨,迅速擴散成一片純粹的漆黑。
所有倒影的嘴巴同時張開,一個宏大而統一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直擊他的腦海:“你為什麽不問?”
這是他內心最深處的執念,是那個“求真者”最後的質問。
沈默站在岸邊,迎著那足以讓任何理性崩潰的詰問,一字一句地開始背誦。
他背的不是什麽經文或咒語,而是《法醫學總論》的最後一章——《法醫學的職業倫理與局限性》。
“法醫學工作者應保持客觀、中立、嚴謹的態度……其結論應基於可驗證的物理證據……對於超出當前科學認知範疇的現象,應予以記錄,但不應主觀臆測其成因……”
他的聲音起初平穩,而後愈發嘶啞,直至喉嚨火燒火燎。
他不管不顧,隻是不停地背誦,用人類建立起來的最嚴謹、最枯燥的知識體係,去對抗那來自未知深淵的終極誘惑。
當最後一個音節從他幹裂的嘴唇中擠出時,漆黑的湖水如潮水般退去,恢複了清澈。
湖麵倒映出的,隻剩下他孤單而真實的、唯一的那個影子。
一年後。
新建成的市民服務中心地下三層停車場,林工擰開一處通風管道的檢修口,進行例行檢查。
手電光掃過,他動作一頓。
在光滑的管道內壁上,有人用利器刻下了一串複雜的符號:七個潦草的“72”圍成一圈,圈的正中央,是一個被狠狠劃掉的問號。
他沒有清除,也沒有上報,隻是從工具包裏拿出自己的刻刀,在符號旁邊補刻了一行更小、更不起眼的字:“看過了,就不必說了。”
然後,他重新擰緊檢修蓋,拍掉手套上的灰塵,轉身離開。
走出地下停車場,刺眼的陽光讓他眯起了眼睛。
他抬頭望向天空,那蔚藍如洗的蒼穹,幹淨得仿佛世間從未有過陰霾。
他輕輕歎了口氣,像是在與某個遙遠的故人作別,又像是終於放下了心中最後一塊石頭。
遠處,公園裏傳來孩子們清脆的笑聲。
一個穿著黃色T恤的小男孩,手裏揮舞著一根快要用完的紅色蠟筆,在追逐一個飛舞的肥皂泡,跑得無憂無慮。
沒有人知道,在這片寧靜的陽光之下,北方的風正在改變它的軌跡。
那風越過荒原,越過幹涸的鹽湖,從更遙遠、更死寂的無人區吹來,帶來了一絲極淡、卻又無比清晰的氣味。
那是塵封了半個世紀的舊郵票,和鬆木屋梁在漫長時光中緩慢腐朽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