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不怕蟲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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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它掏出來,是一張被揉得皺巴巴、幾乎快要散架的便利店小票。
小票正麵的購物信息早已因汗水和摩擦而模糊不清,但在它的背麵,有一行用鉛筆寫下的、異常清晰的數字串:7709766。
筆跡是他的,一種冷靜到近乎刻板的、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工程字體。
然而,他的大腦中卻沒有任何關於寫下這串數字的記憶。
就像一個外科醫生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道不屬於任何手術記錄的疤痕。
他沒有絲毫的驚慌,隻是將小票平攤在桌麵上,目光如同顯微鏡般審視著每一個數字的筆鋒和壓力。
這串數字的組合方式不符合任何他已知的電話號碼、編碼規則或密碼體係。
它更像一個坐標,一個索引,指向一個被遺忘的數據庫。
而他自己,就是那個數據庫。
林工拿起小票,走到茶幾旁,將它丟進自己喝剩的半杯冷茶裏。
紙張迅速吸水,變得半透明,背麵的鉛筆字跡邊緣開始微微暈開,石墨的微粒在茶水中懸浮。
他靜靜地看著,直到那串數字的輪廓變得曖昧不清,仿佛隔著一層濃霧。
隨後,他用鑷子將濕透的紙片撈出,平鋪在一張吸水紙上,放在窗台自然風幹。
一夜之後,小票變得幹癟而僵硬,上麵的字跡雖然還能辨認,卻像是從某個潮濕古墓裏挖出來的文物拓片,充滿了歲月的侵蝕感。
他沒有銷毀它。銷毀本身就是一種“確認”。他要做的是“降級”。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城市地下管網維護手冊(1998年版)》,翻到講解“鑄鐵管道防腐蝕塗層技術”的一章,將這張幹透的小票隨意地夾了進去。
接著,他端起昨夜的咖啡杯,“一不小心”將殘餘的咖啡液灑在了書的封麵上,留下了一大片深褐色的、醜陋的汙漬。
三天後,他將這本封麵汙損、內裏夾著一張垃圾般小票的專業書籍,連同幾本舊雜誌,一起投入了社區門口的公益圖書捐贈箱。
當知識被包裝成無人問津的垃圾,當線索被淹沒在過時信息的海洋裏,它就獲得了最完美的保護色。
它不再是秘密,隻是一頁無人會翻開的廢紙。
與此同時,城南的菜市場裏,王主任提著布袋,在一個蔬菜攤前停下了腳步。
“唉,又跳了!”攤主正拍打著一台嶄新的電子秤,屏幕上的數字毫無規律地閃爍著,“這高科技玩意兒,就是沒老東西靠譜。還是我這杆老秤,用著踏實。”
攤主說著,從旁邊拎起一杆被摩挲得油光發亮的木杆秤,秤杆泛著深沉的棗紅色,銅製的秤盤和秤砣上布滿了青綠色的鏽跡。
王主任的目光落在了那枚小巧的秤砣上。
在秤砣底部,一圈模糊的刻印編號在陽光下若隱若現,依稀可以辨認出“T089”的字樣。
“給我來一斤蘿卜。”王主任聲音平靜地說。
攤主麻利地稱好蘿卜,遞給他。
趁著對方低頭找零的間隙,王主任狀似閑聊地低聲問:“老師傅,你這秤,有些年頭了。哪兒收來的?”
“嗨,什麽收不收的,”攤主把幾枚硬幣塞進他手裏,壓低了聲音,“前陣子北邊那片老工房拆遷,我過去撿破爛,從一棟樓裏翻出來的。聽說原先住那兒的是個修管道的老頭,怪得很,屋裏啥值錢的沒有,就一堆這種老掉牙的工具。”
王主任點了點頭,沒再多問,提著蘿卜轉身離去。
回到家,他沒有急著做飯,而是走進書房,從一個上鎖的抽屜裏取出一本封麵已經發脆的藍色硬殼賬本。
他翻到賬本的最後一頁,研好墨,用一支狼毫小楷,在空白處工工整整地添上了一筆新賬:
“臘月廿三,晴,購白玉(蘿卜)一斤,七角三分。付永樂通寶一枚。”
寫完,他吹了吹未幹的墨跡。
他知道,有些交易,一旦被記錄,就必須讓它看起來像一個荒誕不經的玩笑。
當現代的賬目混入古代的貨幣,真實就被曆史的塵埃徹底掩蓋。
城西,某新建的公共衛生間。
林工的維修終端顯示,這裏的智能衝水係統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發生了三百多次異常觸發。
但監控錄像清晰地表明,衛生間內空無一人。
林工拆開天花板上的主控製閥,一股寒氣撲麵而來。
他看到,本該幹燥的電路板上,凝結著一層極薄的白霜,就像冰箱的內壁。
湊近了看,那層霜麵上,隱約浮現出一行斷斷續續的、由冰晶組成的微小文字:“……閉環失敗……請求接入……信道77……”
是“殘響”在試圖通過這個獨立的物聯網節點,尋找接入更大數據網絡的機會。
林工沒有清除冰霜,更沒有修理這個設備。
他拿出工具,在相鄰的三個隔間裏,對同型號的感應設備進行了微調,人為地製造了三到五秒的水流感應延遲。
隨後,他在維修報告中寫道:“經查,該型號智能衝水係統存在設計缺陷,傳感器過於靈敏且易受環境溫差影響導致邏輯紊亂,並引發連鎖故障。建議暫停全市後續安裝計劃,待廠商提供解決方案。”
兩周後,市政官網發布通告,因供應商產品存在批量質量問題,全市公共設施升級計劃中的“HT3型智能衛浴係統”被全麵叫停,已安裝部分將逐步更換為傳統的機械式手動按鈕。
林工在內部係統裏看到了這條通告。
他知道,當先進的技術退回原始,渴望“登錄”的執念,就找不到可用的接口。
入夜,他按計劃巡查至城北的滯洪濕地。
這裏曾經是“第七十七單元·A型緩衝器”的深層掩埋點,如今已是蘆葦叢生,水鳥棲息。
他走在巡邏棧道上,目光掃過一片迎風搖曳的蘆葦。
在幾根粗壯的葦杆之間,他看到幾縷極不顯眼的紅色纖維,正被晚風吹得輕輕擺動。
那顏色和質地,與他用了多年的特製工業蠟線一模一樣。
是那個泵站裏的“東西”在回應他,甚至模仿他。
他麵無表情地走過去,沒有直接用手觸碰,而是從工具包裏取出一把絕緣長嘴鉗,小心翼翼地剪下了一小段纖維。
回到維修車上,他將纖維放在便攜式顯微鏡下。
放大二百倍後,他看到在纖維的微小縫隙間,嵌著無數比塵埃更細微的金屬粉末。
這些粉末的排列並非隨機,而是在模仿一種古老的編碼方式。
摩斯電碼。
翻譯過來的信息簡潔而冰冷:“7→T097”。
從77號單元,到T089號秤砣,再到T097號信標。
一個由被遺忘的物品和地點構成的網絡,正在被重新激活。
林工眼神一沉,他將那段纖維樣本投入一個裝著高濃度***的鉛製容器中。
纖維和金屬粉末在無聲的滋滋聲中迅速溶解,化為一縷青煙,最後什麽也沒剩下。
隨後,他在濕地管理站的值班日誌上,用圓珠筆寫下一行潦草的字:“夜間巡查發現不明掛繩,疑似釣魚愛好者遺留,已清理。”
當一個精心布置的儀式被降格為隨手丟棄的垃圾,它所承載的一切指向性也就此終結。
回到家,廚房的水龍頭有些漏水,一滴,一滴,在寂靜的深夜裏格外清晰。
林工擰開工具箱準備修理,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沒有看,隻是閉上眼,靜靜地聽著。
嘀嗒……嘀嗒……
他手腕上的電子表屏幕亮起,秒數在無聲地跳動。
他對比著水滴落下的間隔——六十五秒,六十六秒……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六秒一次。
與他在智慧燈杆隱藏信道裏發現的那個“心跳”頻率,完全一致。
它已經滲透到了他生活的背景噪音裏。
林工緩緩睜開眼,眼神裏沒有一絲波瀾。
他沒有去修那個水龍頭,而是走過去,將廚房的總水閥擰到了最緊。
滴水聲戛然而止。
然後,他從櫥櫃裏拿出一隻厚重的搪瓷碗,倒扣在水槽的漏水口上方,徹底蓋住了那個出聲的源頭。
做完這一切,他想了想,從兒子的文具盒裏翻出一根紅色蠟筆,在光潔的搪瓷碗底,用力地畫上一個歪斜的“X”。
第二天清晨,妻子做早飯時發現了那個奇怪的碗。
“哎,這碗怎麽跟粘住了一樣?”她抱怨著,雙手用力去掀。
由於碗底和潮濕的水槽表麵形成了真空吸附,她費了點勁才猛地將它掀開。
搪瓷碗的邊緣與不鏽鋼水槽劇烈摩擦,發出一聲極其刺耳的“嘎——”長音,徹底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林工在客廳喝著粥,聽著那道噪音。
他知道,有些被刻意維持的節奏,絕不能讓它繼續下去。
打斷它的最好方式,不是更精密的反向頻率,而是一道足夠粗暴、足夠日常、毫無規律可言的噪音。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上彈出一條新的高優級別工單。
工單內容很簡單:城東十字路口,新建成的“天眼”一體化智慧交通指揮亭,於淩晨四點零四分,發生全市首次“無指令、無日誌、無數據”的三無宕機。
林工放下碗,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工服外套。
那座指揮亭,是這座城市交通係統的最新大腦,一個集成了最頂級算法、最快光纖網絡、最全封閉物理防護的“完美造物”。
一個完美的、等待入住的、數據棺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