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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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深的指揮亭內,空氣仿佛都被抽成了真空。
    光潔的玻璃幕牆外,是城市川流不息的動脈,無聲的車流像血液在血管中奔湧。
    而在這裏,在這座城市交通最新的“大腦”裏,時間卻凝固了。
    幾個技術人員圍著一台激光打印機,臉上寫滿了無法理解的困惑和試圖掩飾的挫敗。
    林工走了進去,刺鼻的電子設備新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氣。
    他沒有理會那些交頭接耳的工程師,徑直走向那台被定為“故障源”的打印機。
    紙盤裏,一張A4紙靜靜地躺著,潔白,空無一物。
    “每天淩晨四點零四分,準時打印一張白紙。”為首的技術員解釋道,語氣裏透著一股被機器戲耍的惱怒,“我們檢查了所有後台日誌和任務隊列,沒有任何打印指令。我們懷疑是驅動程序裏有什麽隱藏的冗餘代碼,一個無害的bug。”
    林工拿起那張紙,指尖的觸感異常敏銳。
    紙張比標準A4紙略重,邊緣切割得過分完美。
    他將紙張對著天花板的光源,微微傾斜。
    在紙張右下角,一個幾乎要融入紙張纖維的微小壓印,在特定的角度下顯露出來。
    那不是墨跡,而是高精度激光在出紙瞬間留下的熱壓痕跡,像一個水印。
    一行比螞蟻腿還細的字符串:R77INITPENDING。
    共振單元七十七,初始化掛起。
    它在等待。
    等待一個握手信號,一個登陸許可。
    這個完美的、與世隔絕的數據棺材,正在等待它的“入住者”。
    林工放下紙,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明白了。”他對技術員說,“這種新設備不穩定,為了不影響係統整體運行,我建議先用備用方案。”
    他轉身走向角落的儲物櫃,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拖出兩台積滿灰塵的老舊針式打印機。
    它們是上個時代的遺物,笨重,醜陋,渾身散發著機油和舊塑料的味道。
    “在廠商解決bug之前,用這個替換,”林工的聲音不容置疑,“我需要你們寫個兼容性補丁,讓係統把打印任務指向這兩台老家夥。”
    技術員們麵麵相覷,臉上寫滿了“你在開什麽玩笑”的表情。
    用這種效率低下、噪音巨大的古董去接管最先進的指揮係統?
    這簡直是技術上的倒退和羞辱。
    但林工的工單權限是最高的,他們隻能照辦。
    當天晚上,當兼容補丁生效後,指揮亭裏便不再寧靜。
    老舊的打印機在淩晨四點零四分,準時發出了瀕死般的哀嚎,打印頭在色帶上瘋狂敲擊,試圖完成那個“打印空白”的指令。
    由於機械結構的老化和不兼容,打印紙頻繁卡住,機器發出一連串刺耳的報錯蜂鳴。
    三天後,係統AI自動生成了一條優化建議:檢測到“PTASK0404”模塊持續引發硬件故障,執行效率低於0.1%,已將其標記為“低效冗餘模塊”,並自動暫停其執行權限。
    指揮亭恢複了寂靜。
    林工看著後台日誌裏那條冰冷的係統通告,眼神平靜。
    他知道,當一個神聖的儀式變得極其麻煩、吵鬧且不斷失敗時,就連最執著的係統,也會放棄等待那個虛無縹緲的結果。
    與此同時,城北的一所小學裏,王主任正坐在教室後排,參加孫子的家長會。
    他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掃過牆上貼滿的學生手工作品。
    那是一片五彩斑斕的童真世界,直到他的視線定格在一幅拚貼畫上。
    畫的背景是用舊報紙的碎片拚成的,在一片關於社區新聞的字裏行間,一個模糊的、由數字和字母組成的編號赫然在目:T097。
    王主任的心沉了一下。
    他認得那片報紙的質感和印刷字體,那是他親手“處理”掉的那本《城市地下管網維護手冊》的殘頁。
    那個被他精心降級的線索,已經通過一個孩子的無心之舉,進入了公共視野。
    他沒有聲張,隻是靜靜地聽完了整場家長會。
    放學時,他走到正在收拾書包的孫子身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新剪下來的報紙一角,悄悄塞進孫子手裏。
    “這個給你,”他溫和地說,“你那幅畫的背景有點空,明天帶這個去貼上,就說老師讓補充資料。”
    孫子好奇地接過紙片,那是一小塊市政工程的招標公告,上麵密密麻麻印滿了項目編號、預算金額和各種技術參數,全是數字和代碼,枯燥而無意義。
    看著孫子把那張廢紙塞進書包,王主任轉身混入熙熙攘攘的家長人流中。
    他知道,當一個清晰的信號被無數更響亮、更複雜的謊言徹底包圍時,真實本身就失去了坐標,再無立足之地。
    深夜,林工的緊急維修終端再次響起。
    某地鐵換乘站的深層通風係統出現不明異響,多名夜班職員報告,說在巨大的風聲中,能聽到仿佛有數十人齊聲誦讀數字的怪音。
    負責維護的技術團隊用精密拾音器反複檢測,卻隻錄到了正常的風噪,最終將原因歸結為“集體心理暗示”。
    林工獨自一人拎著工具包,進入了悶熱潮濕的風井底層。
    巨大的渦輪風扇在他頭頂旋轉,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他順著維修通道走到主風道下方,用強光手電照向管道內壁。
    光柱所及之處,景象令人頭皮發麻。
    本該光滑的金屬管壁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類似蜂巢的半透明蠟質。
    那層蠟質並非死物,正隨著強勁的氣流有節奏地輕微起伏、收縮,仿佛在呼吸。
    那些“誦讀聲”,正是氣流通過這無數個蜂巢狀微小孔洞時,被切割、調製後產生的聲音。
    這是一個巨大的、活著的、正在“發聲”的器官。
    林工沒有去采樣,也沒有想辦法清理。
    采樣就是承認它的存在,清理就是與它對抗。
    他從背包裏取出一台破舊的二手收音機,將頻率調到一個充滿了滋滋啦啦電流聲的空白頻道,然後用鐵絲將它牢牢固定在風道下方的檢修支架上,揚聲器正對著那片蠟質結構。
    從第二天起,地鐵站的怪音消失了。
    乘客和工作人員偶爾聽到的異響,也被官方解釋為“新加裝的信號***所產生的設備噪音”。
    人們很快習以為常,不再談論。
    林工知道,最有效的驅逐,不是淨化,而是用一種更粗俗、更持久、更無意義的廢話,去淹沒它想要說的話。
    幾天後,他再次來到那座名為“平安通道”的廢棄人行天橋。
    寒潮過境,橋墩背陰的凹槽處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冰麵光滑如鏡,清晰地映出他自己那張毫無表情、寫滿疲憊的臉。
    他靜靜地站了許久,仿佛在與鏡中的自己對視。
    忽然,他從工服口袋裏摸出一支早已停產的機械鉛筆,那是他剛工作時用的,裏麵還剩下最後一小截筆芯。
    他擰出筆芯,俯下身,在冰冷的鏡麵上,用一種克製而決絕的力道,輕輕寫下兩個字:別問。
    字跡很淺,在光滑的冰上幾乎看不清楚。
    他寫完便直起身,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行至半路,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寒風卷起地上的幹雪,正像一層細沙,緩緩覆蓋住那行字跡,直至徹底了無痕跡。
    有些警告,必須用一種即將消失的方式說出來,才能讓那個看不見的“傾聽者”真正聽進去,並理解其中的決絕。
    周末,林工在城郊的舊貨市場閑逛。
    在一個擺滿了廢舊圖紙和資料的地攤上,他的目光被一堆發黃的工單冊子吸引。
    冊子的牛皮紙封麵上,用紅色印章蓋著一行字:“市建委C7分部”。
    他隨手拿起一本翻看,紙張脆弱,散發著陳年的黴味。
    當他翻到中間某一頁時,動作停住了。
    那一頁裏,夾著半張油膩的蠟紙,上麵用粗糙的炭筆寫著幾個斷續的字:“……第七十七……未竣工……勿啟……”
    林工的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隨即又緩緩鬆開。
    他麵無表情地合上冊子,對攤主說:“這堆東西,我全要了。”
    他買下了那幾乎有半人高的一整堆廢紙,用尼龍繩捆好,扔進了維修車的後備箱。
    回到家,他沒有像處理那根蠟線一樣將其焚毀,也沒有像處理那張小票一樣將其降級。
    他將那堆散發著腐朽氣息的工單冊子扔在儲藏室的角落,唯獨將那半張寫著禁忌字眼的蠟紙抽了出來。
    他走進廚房,拉開冰箱門,將那半張蠟紙貼在了冰箱門的內側,緊挨著家人出遊的照片和一張超市優惠券。
    從此,每天清晨他拉開冰箱門拿牛奶時,傍晚他打開冰箱找啤酒時,深夜他尋找宵夜時,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那行模糊而猙獰的字。
    當一個人開始每天都麵對深淵,並且習以為常地從它麵前拿走一罐可樂時,深淵本身也就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林工知道,他不再是那個提防著黑暗的守夜人了。
    當秘密被置於日常的中心,它就不再是需要封鎖的威脅,而是需要共存的器官。
    而現在,他正在成為下一個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