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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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那半張蠟紙貼在了冰箱門的內側,緊挨著家人出遊的照片和一張超市優惠券。
當一個人開始每天都麵對深淵,並且習以為常地從它麵前拿走一罐可樂時,深淵本身也就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林工知道,他不再是那個提防著黑暗的守夜人了。
他就是黑暗的一部分,一個正在主動感染現實的容器。
這個念頭並未帶來恐懼,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平靜。
他開始執行一個醞釀已久的計劃。
他將那半人高的廢舊工單冊子搬到書房,一台蒙著防塵布的老式打字機被他從床底拖出。
那“劈啪”作響的機械噪音,在深夜裏像是枯骨的節拍。
他並未試圖銷毀這些文件,那隻會讓“係統”察覺到空缺,並瘋狂地去填補。
他選擇的,是汙染。
每天巡檢歸來,他都會從不同的冊子中隨機抽取一頁。
他戴上棉布手套,小心翼翼地將那泛黃、脆弱的紙張鋪平,然後用打字機,將上麵的手寫內容一字不差地重新敲打出來。
然而,在每一個步驟中,他都植入了致命的缺陷。
他故意省略了右上角的簽發人姓名,抹去了左下角的頁碼,最重要的是,他留下了公章位置的空白。
他創造出的是一份份看似真實,卻在行政流程上被判了死刑的“廢稿”。
它們擁有真實的內容,卻缺乏被承認的資格。
它們是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幽靈。
完成一頁,他就將這頁嶄新的“廢稿”小心翼翼地夾回原先的冊子中,與那些真正的手寫記錄混在一起。
七天後,整整一摞半人高的文件被他用牛皮繩重新捆好,送到了市檔案館的“民間史料捐贈箱”。
那是一個無人值守的投遞口,像一個隻進不出的巨獸之口。
三天後,林工的手機收到一條官方短信。
他被告知,所捐贈的材料經初步篩選,“部分因不符合歸檔規範無法收錄”,請他前往領取。
他在檔案館的退件處簽收了那個熟悉的紙箱,裏麵除了他捐贈的那些冊子,還多了一份文件。
那是一張嶄新的、印刷精美的空白移交單,抬頭印著“市建委C分部曆史資料移交清單”,而在編號一欄,赫然印著一行冰冷的字符:C779。
多出來的第九號。
林工拿起那張空白的清單,紙張光滑得有些不真實。
他知道,係統在掃描那堆混雜著真假記錄的文件時,發現了一個無法被邏輯閉環的“第七十七單元”。
它無法確認其狀態,無法將其歸檔,也無法將其刪除。
於是,在無數次徒勞的檢索後,係統的本能被激活了——它試圖通過補全一個連續的編號來“理解”這個異常。
當一個序列裏出現了“77”,卻找不到對應的“78”時,係統便自動生成了一個幻影般“79”來填補邏輯上的空缺。
而補出來的,從來不是真相,隻是一個更完美的謊言。
與此同時,城東的清晨薄霧中,王主任拄著拐杖,像個普通退休老人一樣,在社區服務中心門口看新貼的公告。
那是一份《老舊小區地下管線改造項目驗收公示》,標準的紅頭文件格式,內容詳實,末尾附有一個“監督電話”和一個用於驗證的電子簽章二維碼。
周圍的居民對此議論紛紛,誇讚著政府辦事的透明高效。
王主任默不作聲,拿出自己的老式智能手機,對準了那個二維碼。
屏幕上彈出一個綠色對勾的頁麵,顯示:“文件完整,已備案”。
然而,當他將頁麵向下滑動,在文檔最底部的數字簽名信息欄裏,一行小字刺入他的眼簾:“關聯節點:T079”。
那個被林工製造出來的幻影編號,已經開始作為“合法”的關聯索引,悄然滲透進城市的官方係統裏。
王主任麵色不變,緩緩轉身回家。
他沒有打電話舉報,那隻會讓係統將這個新節點標記為“已核實”。
他從孫子的文具盒裏,找到一卷透明膠帶和一張便簽紙。
他在便簽紙上用紅筆寫下四個字:“此章無效”,然後小心地將這張紙貼在手機屏幕的正中央,位置恰好能覆蓋住一部分二維碼的掃描區域。
他再次回到公告欄前,舉起貼著便簽紙的手機,對準了二維碼。
這一次,手機“滴”的一聲後,彈出的卻是一個黃色的感歎號頁麵,下方一行提示:“數字簽名異常,建議聯係簽發單位進行人工核驗。”
他截下這張圖,用一個新注冊的匿名郵箱,將其作為“市民建議”發送到了市政服務平台的公開信箱裏。
一周後,那份公示被撤下。
一則內部通告在市政係統裏流轉:由於發現部分電子簽章在特定條件下存在識別漏洞,即日起,該批次所有改造項目的電子文件被暫停自動歸檔,必須由各區檔案室進行逐份人工複核。
王主任坐在陽台上,看著樓下更換公示的工作人員,平靜地喝了一口茶。
他知道,信任是一座堤壩,而懷疑是第一道裂縫。
隻要讓係統開始懷疑它自己的“印章”,它就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一個完美閉合的邏輯環。
另一邊,林工的巡查工作還在繼續。
他來到一處新完工的雨水泵站,這裏是城市排澇係統的關鍵節點。
控製室裏嶄新得發亮,牆上掛著一塊厚重的黃銅竣工銘牌,上麵用蝕刻工藝記錄著項目名稱、竣工日期、承建單位。
一切都無可挑剔。
林工的目光落在了銘牌最下方的一行小字上:“正式接入T係列智能監控網絡”。
他走近了,幾乎將臉貼在冰冷的銅牌上。
他發現,代表序列號的“T”字後麵,數字部分似乎被一層極薄、近乎透明的蠟膜覆蓋著。
他用指甲輕輕一刮,蠟膜脫落,露出了下麵的兩個數字:“79”。
幻影編號已經開始物質化,試圖將自己錨定在一個真實的物理節點上。
林工沒有驚慌,更沒有上報。
他從隨身的工具包裏,取出一把用來給閥門刻度的微型銼刀。
他沒有試圖擦除或銷毀這兩個數字,而是用銼刀的尖端,對著數字“7”的上半部分,極其輕微地、來回磨了幾下。
那力道精準得如同外科手術。
他磨掉的,僅僅是銅表麵的一層氧化膜和極細微的金屬。
做完後,他退後幾步觀察。
遠看,那個“7”的上橫被磨得模糊不清,與下方的斜杠幾乎融為一體,整體看起來,就像一個草草刻下的數字“1”。
“T79”變成了看似是筆誤的“T19”。
第二天,承建方的工程師前來做最後調試,一眼就看到了銘牌上的“錯誤”。
“T19?我們係統裏沒這個節點啊,是不是刻錯了?”他嘀咕著,掏出手機拍了張照,按照標準流程向公司上報了“銘牌製作錯誤”,申請重製。
一周後,一塊嶄新的銘牌被換了上去。
林工再次經過時看了一眼,上麵的編號已經變成了“T086”——一個真實存在於係統裏的備用監控節點。
而被拆下的那塊刻著“T19”的舊牌,早已被送回工廠,作為廢料回收熔毀。
林工知道,當一個致命的錯誤看起來像一個無傷大雅的疏忽時,所有按規章製度去糾正它的人,都在不知不覺中,幫它撒了最完美的謊。
然而,這盤棋的對手,並非隻有冰冷的規則。
那個周三的深夜,調度中心的緊急電話將林工從淺眠中驚醒。
城西一段廢棄的地下綜合管廊,溫度傳感器突然報警,讀數在三分鍾內驟升至85攝氏度,隨後又恢複正常。
林工趕到現場,管廊內陰冷潮濕,測溫槍顯示一切正常,空氣分析儀也沒有檢測到任何燃燒產生的氣體。
沒有熱源,沒有煙霧,仿佛那三分鍾的警報隻是一個數據幽靈。
他蹲下身,用強光手電檢查著地麵拚接的水泥縫。
在其中一條不起眼的縫隙裏,他發現了幾粒比沙礫還小的微小碳化顆粒。
他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粒,放進隨身攜帶的樣本袋。
回到家,他在簡易的顯微鏡下看到了那些顆粒的真麵目。
那是紙張纖維的殘骸,其獨特的木漿配比和纖維長度,與市建委在九十年代末期使用的標準信紙完全一致。
更讓他脊背發涼的是,通過光譜分析,他在纖維殘留的油墨中,檢測到了微量的鐵氧化物——那是老式打字機色帶獨有的成分。
他猛地站起身,衝進書房,從一個上鎖的鐵皮櫃裏翻出一本蒙塵的個人日誌副本。
他飛快地翻到七年前的某一頁,那是他剛接手C7區管線維護時的巡檢記錄。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的記錄裏,有一行因為重複記錄而被他自己用紅筆劃掉了。
那行字是:“……C7線夜巡,未見異常。”
而此刻,在那本陳舊的日誌上,那道刺目的紅色劃線依然存在,但劃線之下的黑色字跡,卻前所未有地清晰、醒目,仿佛剛剛才被印上去。
係統在反向生成“證據”。
它正在用林工自己創造的“汙染源”——那些打字機廢稿——去回溯,去篡改,去填補那些被他刻意留下的空白。
真正的危險,不是憑空捏造,而是當有人開始相信這些被偽造的記憶時,現實便再無對錯。
林工回到家中,表情比窗外的冬夜還要冷。
他走進廚房,沒有開燈,隻是在灶台邊點燃了一支蠟燭。
昏黃的火光中,他從冰箱門上揭下那半張寫著“……第七十七……未竣工……勿啟……”的蠟紙。
他將蠟紙的一角緩緩靠近火焰。
紙張邊緣立刻卷曲,變黑,發出輕微的“劈啪”聲,一股石蠟混合著舊紙的味道彌漫開來。
但他沒有讓它完全燒毀,在火焰即將吞噬到字跡時,他猛地吹滅了火苗。
他看著手中那張邊緣焦黑、字跡卻依然可辨的殘片,然後把它夾進了一本扔在客廳茶幾上的《城市道路養護指南》裏。
他還故意將書頁翻開,讓那片焦黑的殘骸露出一角,又順手碰倒了旁邊的一杯冷茶,讓茶水浸濕了書的封麵,留下了一圈難看的黃色汙漬。
而現在,他要讓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正在腐爛、被汙染、甚至被部分焚毀的真相,而不是一個等待被喚醒的完整命令。
做完這一切,他換上工服,準備出門進行夜間緊急巡查。
推開公寓樓的單元門,一股寒風撲麵而來。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目光掃過門前的街道。
路燈下,幾個穿著市政反光背心的工人正在忙碌著什麽。
他們沒有挖掘,也沒有維修,隻是沉默地、有條不紊地在人行道上移動。
其中一人蹲下身,用一個白色的噴漆罐,對著地麵上一個不起眼的圓形鑄鐵井蓋,在正中央噴塗上一個精準而醒目的白色圓圈。
林工的腳步頓住了。
他看到,沿著這條街道,一路延伸至視野的盡頭,每一個井蓋上,都已經被標記了這樣一個全新的、冰冷的白色圓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