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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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門緊閉,此處花榭位置隱蔽,日光須縷穿過遮天密林,難以使滿室明亮,故而梁柱旁燃起數盞宮燈。
    文安侯雲正跪在下首,冷汗淋漓,絲毫不敢抬眼直視上座之人。
    方才他在此將提前預備的好話順話一頓說出,自以為已是極度懇切恭敬,甚至熱淚滿麵,隻盼能動之以情,教麵前身上流著一半雲家血的王侯對家道中落的外祖家有些憐惜,日後不要處處為難,更別趕盡殺絕。
    卻未想隻換來一句“父王臨去之前,惟願文安侯府滿門皆滅,如今雲大人如此卑下,還真叫本王為難呐”。
    說這話時不急不緩,分明沒有半點糾結之意,反而像是不耐,更帶著諷謔。
    冰冷視線從頭頂睥睨而下,壓在身上,文安侯隻覺得毛骨悚然,仿佛上頭坐著的是那已去的老晉王。
    咽了咽唾沫,文安侯雙拳緊握,終於甩出最後的底牌,顫聲竭力:“殿下……殿下雄圖大略,胸吞百川之流,我侯府自知當年愧對太妃娘娘,臣父罷黜幽禁之後更是悔恨不已,隻道自己利欲熏心,害了親女,但如今,他老人家已鬱鬱恨終多年,前塵往事,冤冤相報何時才了?”
    “若殿下不棄,我雲家願效犬馬之勞,萬死不辭。殿下大業,豈可無助,臣雖無才,府中也略有薄業,立時可為殿下奉金五千兩,往後每歲敬貢隻多不少。”
    說到最後將聲音壓到最低,畢竟如今地處行宮,雖然花榭外有晉王府之人看守,但還是謹慎為上。
    宗懍冷盯著下方惶惶強撐諂笑的文安侯,半晌,直待後者全身都快被汗浸透了,兀地撫掌大笑。
    “雲侯果真心誠。”宗懍站起身,下了踏床,虛虛將之扶起,“侯府雅意,本王豈能不知。”
    文安侯方才大鬆一口氣,此時竟真的想落下淚來,黑雲壓頂現下總算是破了個口子:
    “殿下能不計前嫌,臣真是,真是……殿下若有用臣之處,微臣全族百死莫悔啊!”
    宗懍薄唇輕掀,大掌似有若無拍了拍雲正肩頭:“為本王效力哪至於身受百死呢,雲侯言重了。”
    文安侯卻更戰戰兢兢:“微臣,微臣是出於本心而論,絕非虛言。”
    宗懍神色無動,轉而問:“之前你說,母妃故所依舊完全?”
    “是是!”提起先晉王妃,文安侯霎時激動,半是惶恐半是期冀,
    “太妃娘娘從前居住的眇閣依舊是故時模樣,太妃娘娘閨中的物件也都還在。”
    宗懍默然一瞬,道:“過後,本王親去一趟。”
    這便是要親臨文安侯府的意思了。
    文安侯登時大喜過望,連連點頭:“王駕願臨臣下寒舍,實乃臣滿門之幸!”
    “不瞞殿下,家中親眷對殿下也甚為惦念,微臣膝下四女,每每聞及殿下沙場英姿,都言說仰慕表兄啊。”愈發興奮。
    “哦?”宗懍笑睞他一眼,“果真?”
    文安侯恨不能拍著胸脯證誠:“自是真的!”
    而後,又放低聲,似是感歎:“不止如此,族中其實一直以太妃娘娘為範,教導未出嫁的女兒們,說來也巧,臣長女確實肖極了太妃娘娘,許多時候,臣幾乎像是瞧見了少時的太妃娘娘。”
    然這回,麵前人卻不再是和色以答,而是微笑著看他,眼中凜意驟長。
    文安侯自顧自說完,抬起頭,對上宗懍忽而刺骨霜寒般的目光,笑容頓時僵硬。
    “殿,殿下?”
    “滾。”轉眼翻臉無情。
    文安侯汗毛直立,僵直數秒,連告退語都來不及說,轉身連滾帶爬地出了屋,不敢停留哪怕一刻。
    他清楚地看見了那雙沉黑的眼,裏頭盡是殺意。
    他再蠢也意識到了。
    他忘形太過,觸了對方逆鱗。
    何誠站在門邊,看著落荒而逃的文安侯,麵色鐵青。
    他自幼習武,屋中對話自是聽得一清二楚。
    素知文安侯府行徑卑劣,卻不想這麽多年依舊這般無恥。
    當年太妃娘娘嫁與老王爺,懷上了小殿下,已經到了快要臨盆的時候,太妃的生母姨娘卻在文安侯府裏暴病而亡,消息傳來,太妃驟然受激,難產血崩,險些沒命。
    後來總算母子平安,太妃娘娘的身體卻因之虛弱,老王爺便愈加心疼愛妻,不願讓她再留與這虎狼盤踞的傷心地,順應聖旨,帶著愛妻幼子去往封地。
    西北苦寒,太妃體弱,不時染病,有一次風寒高熱,纏綿病榻足足一月,老王爺遍請天下名醫,太妃方才堪堪留得性命,隻是依舊沒有大好。
    就在這時,一隊自京而來的車隊到了王府門外,竟是文安侯府派來的人,太妃的一位異母庶妹,說聽聞太妃重病日久,母家頗為擔憂,遂派了家中姐妹前來探望。
    老王爺不喜文安侯府,不欲讓這女子留下來,但太妃見到這庶妹時卻極為欣喜,隻因親母姨娘與這庶妹的小娘在府中相依多年,共同在老文安侯夫人手下生活,關係親密。
    這妹妹小時便性情開朗,也很是親近她,太妃見她前來,高興之下,身體都好了些,便和老王爺說,想留人多住一段時日。
    老王爺見著妻子欣喜,雖心中依舊疑慮,但還是依了,隻是要下人看緊些,擔憂文安侯府包藏禍心,會擾得王府不寧。
    不料一語成讖,這庶女是帶了老文安侯的誅心之語而來,在王府呆了幾日,見太妃病弱到難以下榻行走,終說了來此的目的。
    竟是老文安侯得知太妃久病,又長期體弱,料定太妃時日無多,但晉王府兵權在手,權勢正盛,太妃所生世子卻還年幼,生怕若是日後老晉王續弦她人,這門皇親會生生斷掉,於是便讓這庶女前來,要太妃勸言丈夫,待她死後,讓庶妹做下一任晉王妃。
    太妃萬萬沒想到母家心狠至此,更沒想到的是,自己小時如此親近的妹妹,竟然是奔著奪取自己的丈夫和幼子而來。
    怒極悲極,鬱氣攻心,竟就這樣撒手西去了。
    老晉王深愛發妻,幾近發狂,將文安侯府派來的所有人全部處刑,更是生生剮了那庶妹,抱著太妃屍身痛哭不已,不肯讓人近身,全然瘋魔失誌之態。
    消息傳回京城,彼時正值外敵屢屢邊境起釁,皇帝得知文安侯府一個蠢念竟折損了大乾西北鎮疆大帥,害得他皇弟痛失愛妻、失心發狂,登時雷霆大怒,當即將老文安侯罷官幽禁,日日鞭刑。
    後來看著麵容像極了母親的幼子,老晉王才終於緩了過來,隻是從此以後,性情越發冷酷暴戾。
    太妃逝世之時,獨子雖小,也已記事了,如何能忘這深仇。
    如今這文安侯還在這說些什麽女兒肖極姑母,仰慕表兄,實是醃臢惡心。
    當年以太妃娘娘為範,便送去個和太妃親密的庶妹給老王爺做續弦,如今還以太妃娘娘為範,所圖為何不言而明。
    卻不知他們殿下絕非那等昏愚之輩,晉王府的後宅,沒有文安侯府插足之地。
    “何誠。”屋中傳來喚聲。
    何誠快步入了屋內,恭敬垂首:“殿下。”
    “陪本王出去走走。”宗懍沉聲說完,抬步走向花榭之外。
    何誠抿緊唇,緊跟其後,此時主子心緒煩悶,他作為貼身伺候多年的心腹,豈能察覺不到。
    跟出花榭的一瞬,朝後揮揮手,其餘王府暗中守衛之人俱散開,不許跟來。
    園中夏木繁陰,自花榭往外走,不時能遙見聚在一起魚池垂釣,抑或吟詩作畫的世族男女,但轉過方向,越往深處,便越是寧靜。
    宗懍眉宇深鎖,根本無心閑賞,大步沿路走,遇花分之,見葉拂去。
    許是天氣溫熱,心中燥意野火般瘋漲,長指輕動,掌上常年練就的厚繭隱隱異樣。
    渴缺長刀利劍,恨不能立時將犯禁之人梟首割喉。
    他越走越快,背影陰怒之意畢現,後頭跟著的何誠更是心驚膽戰。
    又一次轉過林間密道,耳邊輕動。
    “撲通。”
    石子砸落水中,與漣漪同來的圓潤咚咚聲響。
    在這萬籟同寂,唯有零星鳥叫蟲鳴的林園深處,如此清晰。
    宗懍偏首,抬手示意身後隨者止步,自己則向聲響傳來的方向緩步過去。
    走過一片假山石,側角轉彎,高聳古樹旁,眼前便是一條池上小橋入口。
    這池不大,池上隻孤零零一座小亭,那擲石子的的聲音便是亭中之人的手筆。
    宗懍目力極佳,亭中之象清晰無遺。
    那是個女人,軟身斜倚著亭柱,衣著極素,發間簪釵都是銀製的,若以尋常眼光來看,可謂寒酸。
    然這素淡至極的衣裳首飾,遮不住那一身勝雪的白膚,不施粉黛、發髻簡單,反而更顯靡顏膩理,雲鬟霧鬢。
    麵容明豔帶媚,神態卻極為柔潤,眸光軟如春水,兩廂本應不容,卻又融出一股難以言說的韻味。
    生生驅了這初暑燥意,後又帶來說不清道不明的熱麻。
    宗懍一眼便看出,那是個小家女婦,若是身份尊貴,丈夫有點本事,何至於讓她如此打扮便前來行宮。
    婦人像是在等什麽人,此刻百無聊賴,手裏的石子扔完了,便又折了些枝上的花瓣。
    或殷或粉從她白膩掌心片片滑下,飄落池麵。
    宗懍站在樹旁,看著,瞳眸漸漸更深。
    鬧得有些累了,婦人又從袖裏拿出一方小帕,她似乎怕熱,那方淡白紗帕被撚著拂過額鬢,側頰,再是往下。
    婦人仰起頭,檀口微微喘息,細細汗流香玉顆,拭去薄汗之時,窈窕身態自樣式平凡的衣裙中顯露幾分,纖巧鎖骨、白馥鼓蓬、再是楊柳軟腰。
    不是世家貴女們的輕巧靈動之美,而是一汪軟膩容深的柔水。
    宗懍微眯起眼,呼吸忽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