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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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聲夜寂,黑沉籠罩整座王府,奔走在道上,懸籠燈火赤色微晃,其餘便隻有靴底與磚麵快而小心的密集摩擦聲。
    薑胡寶出了一身的冷汗,快步疾朝主院的方向過去,身後跟著的下人們也俱是屏息收氣,不敢稍有耽慢。
    越靠近主院,冷立於夜中值守的親衛便越多,俱是漠然目光,手握腰刀,肅殺之氣如黑雲壓頂。
    將入主院大門之時,一聲熟悉的淒厲慘叫刺破夜空,緊接便是沉物重重擊打於肉的悶響,隱約還有女子嚇得魂飛膽裂的饒命哭喊。
    薑胡寶聽著薑四海被杖責的慘烈哭嚎,渾身寒毛直豎,踩進門檻裏的兩隻腳竟直直軟了下來,幸而身後隨從趕忙扶了他一把。
    “小薑管事,您可不能退啊!殿下召見不能不去,更何況,總管還指著您呢!”身邊人攥著他衣袖咬牙緊聲。
    薑胡寶咽了口唾沫,抬手一抹滿臉的汗,鎮步繼續朝裏頭走。
    這京城王府空了這麽些年,他跟著薑四海在這府裏穩穩當當地過日子,已經不知多久沒見過這等陣仗場麵,但好歹也是宮裏出來的,還算能定得住神。
    此刻本應是入眠之時,卻怎料橫生變故,他方才脫了靴子蓋被,房門就被猛地破開,來報信的人張口就是薑四海犯了大事,主子雷霆震怒,下令杖刑薑四海,還要府裏大管事全去觀刑。
    薑胡寶急的一路狼狽穿戴一路跑過來,心中大抵已知道薑四海所犯何事,現下聽見那幾聲女子求饒之聲,更是確定。
    又過兩道院門,院中火光盛亮,血腥氣夾在風中,幽幽鑽入鼻裏。
    院中駭景映入目中,薑胡寶與身後管事們更是心肝俱顫,一張長凳擺在最中央處,西北王府跟入京的武仆一左一右,高舉厚重圓杖,毫不客氣朝被趴著綁在凳上的薑四海落去。
    凳前還跪著三個身著粉紗豔裙的豐腴女子,恐懼抱成一團,看著被行刑的薑四海瑟瑟發抖,哭得快不成人樣,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再抬目,階上紫檀大椅,主子大刀闊斧倚坐,墨發未束,薄綢玄袍鬆鬆披裹,袍下肌體流暢起伏。
    麵容幽隱瞧不分明,威勢儼然。
    大椅側前還跪著一人,腰背挺直,深深垂首。
    從院外趕來的管事們震駭過後,一步不敢滯停,小跑著到了階下,風刮亂草一般瞬間跪滿一地。
    跪完之後,上首卻遲遲沒有發令,月輝移轉,薑四海的叫聲漸漸虛弱,再也不聞。
    “啟稟殿下,薑四海暈過去了!”武仆揚聲稟報。
    宗懍唇角輕扯:“哦?還有幾下?”
    “還有十下!”
    話音落下,薑胡寶的心裏仿佛被一盆冰水潑了個徹底。
    十下,薑四海年紀大了,再打完這十下,人不死也殘了。
    電光火石間來不及再思考更多,下意識手腳並用飛快爬到階下,俯拜哀聲:“殿下!求殿下開恩,讓奴才替大總管受完這十下吧!”
    宗懍眸色深冷,睥視階下之人:“你要替他?”
    “是!”薑胡寶冷汗淋漓,但已無回頭路,“殿下明鑒,奴才受大總管提攜養育之恩,喚大總管為師,視大總管為父,弟子替師受罰,兒替父受過,天經地義!求殿下開恩,讓奴才替大總管受罰吧!”
    “好個幹兒,倒比某些有根的孬種有情有義,”宗懍道,“允了。”
    薑胡寶猛磕頭:“多謝殿下!多謝殿下!”
    趕忙爬起來,幫著將凳上的薑四海解下,自個兒趴了上去,武仆手起杖落,劇痛讓他頃刻便嚎叫出聲。
    宗懍收回眼,朝身側跪著的何誠瞥去:“可知你何罪?”
    何誠身側雙拳攥緊,悔意狂漲,咬著牙低聲:“臣知道。”
    “說說。”
    “臣不該,背主行事,妄自揣測主子心意,更不該夥同薑四海,行汙穢之事,玷汙主子聲譽,是臣罔顧了殿下信任。”小山般個漢子,眼眶紅得發疼。
    打死他也沒料到,薑四海這該死的東西,竟然膽大到將三個婢子直接藏進殿下王榻之內!
    更悔恨自己腦子一時糊塗,不該說的話說出口,主子英明決斷,此刻讓他跪在這,必是已經知道薑四海為何會找如此模樣的幾個女人。
    是他犯了大錯,該當受罰。
    “十五軍棍。”
    “是!”
    何誠站起身,行過禮後頭也不回疾奔院外。
    身後部位火辣尖銳巨痛,但不再有下一杖打來,薑胡寶渾身濕透,勉強維持著意識。
    自然也聽見了那十五軍棍。
    下一瞬便近乎本能的一個激靈,疼痛反而使這一點靈光更加清晰。
    兩個武仆將他從凳上拎起,交由跟來的下仆們,連同薑四海一起帶回他們所居的院子。
    薑胡寶趴在春凳上,頭發糊了半麵,最後遙遙看了階上主子一眼。
    若說他師父受罰,他還能立刻想出幾個緣由,或許是找的女子不合主子心意,又或許是行事太過不雅,犯了主子忌諱。
    可那何統領受罰卻是為何?
    就因為告訴了他師父,主子可能會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不說別的,這何誠乃是主子最得用的心腹,經年跟著主子征戰來回,知道主子可能喜愛何種女子不足為奇,就算是將消息泄露出一點,何至於受此大罰?
    要知道那軍棍和方才打他們的府裏杖棍可不是一種狠度,十五棍下去,就算是久經沙場的漢子,加上上好的金瘡藥養著,那也得趴個十天半個月。
    薑胡寶喘著氣,眼珠不停地轉。
    不對,有哪裏不對。
    他得想,得細細地想。
    他們殿下初來京城時,於房內之事上並無什麽異處,可自打行宮裏回來之後,便有了動靜。
    而那何統領的描述,細致到了性情,身段,乃至年歲。
    可他師父說,主子未曾有過房內人,所以何誠所給出的消息,或許並不是這些年跟在主子身邊總結出來的。
    倒更像是,更像是……
    某個具體的人。
    薑胡寶睜大眼睛,驚覺自己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女人?行宮裏的,年歲不是太輕的女人?
    不會是哪家的——
    “唔!嘶!”
    薑胡寶一個激震,不小心咬了舌頭。
    “小薑管事?您怎麽樣了?再忍忍咱們快到了!”身旁跟著的隨從探頭下來。
    薑胡寶強撐著抬起小臂把他揮開:“我沒事!”
    冷汗下來,亂發遮著的眼睛卻燒著一般亮。
    若是他此番猜想不是全然出錯,那說不準,他有機會比他師父先得主子的信任。
    隻不過此時時機未到,需得靜待,靜待。
    長呼出口濁氣,心滿意足趴了回去。
    ……
    主院狼藉深夜方收,下人們將主屋床榻桌椅等盡數換過,闔緊房門,幽光透過窗紙靜靜透出房外。
    宗懍站在多寶閣前,擦拭著隨身多年的長刀。
    這些日子,他睡得比從前都要晚了許多。
    非是他自虐,而是若入夢,少不得要見那婦人。
    而第二日清醒,又是冷被孤枕。
    每到那時他便忍不住想,同時同刻,那婦人可曾睡得安穩?
    想完又不覺冷笑,她定是睡得好,她不肯看他麵,不曾聞他聲,甚至不知他是誰,家中又有男人陪著,哪會如他一般無端受盡夢欲折磨。
    她在夢裏,勾著他行盡了穢亂之事,最初夜入他床榻,再之後便變本加厲,引他於那林園無人深處野合。
    好幾次,他都想殺了她,一個有魂無身的曖影,還有那幾句反反複複的溫柔軟喚,讓他墮了尊貴,受人擺布,卻無能為力。
    最讓他恨的,是今夜三個貌美女子橫陳榻上,他頃刻間竟隻有殺意怒意,卻提不起絲毫興致,隻想把那群將他想成葷素不忌昏庸愚主的狗奴才全部拉去剁了。
    然而到了夢中,他便失了這般自控,滿腔恨怒也毫無用處,隻能如提線偶人一樣被那婦人牽引著無所不為,好似她裙下之犬一般,她招招手,他就難以自抑,無法忍耐要嚐遍她上下。
    何等屈辱。
    何其,不公。
    憑何,隻有他一人受難?
    手腕翻動,刀身雪光入眼,而後緩緩放回。
    合衣上榻,閉眼之前,目中翻湧深黑滾潮。
    若如此再過些時日,他可能便真瘋了。
    但要是真有那一天,他也定要先捉了那婦人,陪著他一起下閻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