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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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家的兩個女孩生得人比花嬌,在最初的慌亂過後,她們很快恢複了平靜。
    兩人望向元慕,福身行禮,恭順溫軟地喚道:“臣女見過昭儀娘娘。”
    到底是書香門第出身的世家貴女,就算再匆忙,也不會在禮節上出任何的錯處。
    倒是元慕愣神了片刻,方才反應過來。
    她抿了抿唇,輕輕喚道:“妹妹……”
    元慕是不善於和人交談的,尤其是麵對生人的時候。
    她抬袖給兩人奉茶,將杯盞向兩人遞去的刹那,腕骨一抖,滾熱的茶水全都灑在了手背上。
    那冰雪般的肌膚頓時泛起紅痕。
    元慕低哼一聲,侍女瞬時也慌了,匆忙向她遞去濕帕:“昭儀娘娘!”
    熱水傾灑的瞬間,並沒有釀起痛意。
    反倒是在濕帕敷上來後,開始泛起綿密尖銳的刺痛。
    但元慕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元皇後彎起的笑眼,就冷淡下來。
    “都多大的人了,”元皇後眉眼淩厲,“還沒有兩個妹妹懂規矩!”
    她身份尊崇,又是眼高於頂的人,慣來看不上眼元慕的怯弱和小家子氣。
    從前未入宮時,元皇後就對元慕多有不喜,在人前也常訓斥元慕。
    家裏的女孩並不少。
    隨便哪個庶妹,都比元慕要討人喜歡。
    可當初挑人入宮時,父親偏偏要將元慕給送進來。
    元慕低著眼眸,沒有說話,靜默地受著元皇後的訓斥。
    元慕一直是有些逆來順受的。
    但此刻見她這幅樣子,元皇後更加慍怒。
    元慕的沉默也被她當成了無聲的反抗。
    當初將元慕送進宮時,她怯弱無助,每每被刁難受欺負了,都哭著過來求元皇後這個姐姐,懇請她讓她出宮。
    元皇後攬著元慕安撫她,並應了下來,說隻要誕下子嗣,就立刻送元慕走。
    這兩年來元皇後說什麽,元慕都是應的。
    但不知何時起,元慕再也沒有找過她。
    曾經那個低賤卑微的妹妹,如今在帝王恩幸的滋養下,無聲地養出了說不出的清冷貴氣。
    元慕垂眸的模樣,在元皇後的眼裏,也變得分外刺眼。
    是翅膀硬了嗎?
    受了這麽多回臨幸,她真以為自己是皇帝獨寵的寵妃了不成?
    元皇後驀地有些惱羞成怒。
    但她還未來得及發作,候在外間的侍女就匆匆走近:“娘娘,德妃娘娘她們要過來了。”
    元皇後按捺住心底的那口氣,冷厲的眉漸漸舒展,低咳兩聲:“先去偏殿候著。”
    到底是皇家密辛。
    元皇後此刻就是再氣,也不能在人前展露分毫。
    她打娘胎就帶著病,即便是盛妝也難掩病氣。
    近處侍候的人極是小心,就連皇帝那邊也是處處都順著她來。
    被熱水燙傷的是元慕,受了斥責的是元慕,但所有人此刻掛心的都是元皇後。
    崔夫人滿臉急色,低聲喚道:“阿縈!”
    元慕出生時母親就亡故了。
    崔夫人雖是繼室,但一直沒有子嗣,對打小養大的元皇後比親女兒還要更親。
    崔家的兩個女孩也急切地看向元皇後。
    整個宮殿中,就隻有元慕是格格不入的。
    好在大宮女匆匆帶著她離開。
    外間的雪沒有停,紅牆白雪,宮燈明麗,像是工筆畫卷。
    元慕卻無暇去賞景。
    她低垂著眼眸,纖細的玉指微微攏在袖中。
    元皇後身邊的侍女無數,她們在儀鳳宮做事,常常以肅穆傲慢的姿態示人。
    隻有近處侍候的一位大宮女平和沉穩。
    她引著元慕穿過長廊,向著偏殿走去:“娘娘最近身體微恙,沒有別的意思,您多擔待。”
    元皇後的脾氣不好,時常會遷怒於人。
    元慕一直被養在莊子裏。
    她隻有每年的新年,才會回到元家,拜會過祖宗後,就會被再度送走。
    雖然相處時間極短,但元皇後從那時起就一直不喜元慕。
    她仰起眼眸,長睫閃動:“沒關係,我知道的。”
    偏殿中沒什麽人,將元慕送過來後,大宮女就離開了。
    儀鳳宮的偏殿跟主殿紫微殿的偏殿布局分外相像。
    相像到元慕甫一走進來,就想起不久前的那次荒唐。
    那人每次離京前都要將她狠折騰一回,喂過藥後就安置在偏殿裏。
    元慕的腕骨被束縛著,臉龐燒得通紅,她羞懼得欲死,但聽到不遠處輔臣們談話聲時,她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後來大約是過了足足一個時辰。
    朝務上的事情徹底談完,他才漫不經心地走進偏殿,來處理她。
    那時元慕實在說不上是清醒。
    她記得的就隻有疼,和完全被掌控的壓抑。
    元慕唯一清楚記得的,就是在最後,他撫上她的臉龐,聲調輕慢:“我不在的時候,安生些。”
    那語調看似平和,實則充斥威脅。
    同後宮裏經過驗身的眾多嬪妃不一樣,跟鳳冠霞帔的皇後更不一樣。
    元慕是被倉皇送進宮的。
    她是極好拿捏的性子,但將她送進來的人怕出差錯,還是專門給她下了藥。
    元慕對那個夜晚的記憶非常模糊。
    她那天發了高熱,被強烈的藥性再一燒,連理智都要徹底喪失,茫然地環住男人的脖頸,敞開身軀。
    直到皇帝發覺她並非完璧的那一刻。
    元慕進宮前已經將要大婚。
    但那人遠在邊關,三年都未曾回京,而且兩人並不相熟,碰都近乎沒有碰到過。
    因之連元皇後都沒有想得到,剛及笄半年的元慕,竟已並非完璧。
    帝王的盛怒,讓當時如日中天的元家都不敢再妄為。
    元慕成了第一個被獻進宮的人,也是最後一個。
    如今距離那慌亂的一夜已經快要兩年,但那個率先給元慕破身的人,無疑仍是皇帝心裏的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那時剛即位不久,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應當怎樣都想不到,新婚後觸碰的第一個女人,竟早已被人奪了貞潔。
    所以這些年來,整個皇宮守衛最森嚴的就是清寧宮。
    沒有皇帝的準許,元慕連宮門都踏不出去半步。
    她水性楊花,不自珍自愛,這就是她應得的懲誡。
    然而元慕入宮快要兩年,至今仍然無所出。
    不久前元皇後主動向皇帝提出,等到明年春天進行選秀。
    但選秀是選秀。太子是太子。
    新人入宮後,還要不要元慕繼續代替皇後生子?
    這已經是三個月前皇帝離京前夕的事。
    明年要不要選秀,元慕不知道。
    他們圍繞她的存在達成了怎樣的共識,元慕更加不知曉。
    而這也不是她所能夠插手的。
    元慕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旁人對她的命運進行處置。
    一如她此刻隻能候在偏殿裏一樣。
    茶水滾燙,但除卻初時的疼痛過後,漸漸地麻木起來。
    元慕靠坐在軟榻上,望著窗外的落雪,就那樣無聲息地等了許久。
    但直到正午時分,也沒有人傳喚她過去。
    悠揚的絲竹聲響起時,侍女叩響了偏殿的門,元慕才知道元皇後忘記她的事了。
    “您……要不先回宮吧?”侍女猶豫地說道,“娘娘那邊已經開了宴,恐怕要些時候才會結束。”
    白白苦等多時,元慕臉上卻一絲怨色也沒有。
    她垂著眸,雪顏皎白:“有勞了。”
    備好轎輦後,那侍女就送元慕離開。
    就連偏殿外間值守的內侍,都不禁感歎:“昭儀娘娘脾氣真是好。”
    侍女倒是歎了口氣,沒有說什麽。
    元慕回到宮中時,已經是正午。
    她常年待在宮裏,蒼白的手背上,那抹紅痕格外得灼人眼目。
    “娘娘!您的手……”侍女駭然一驚,還以為她是受人刁難,急忙就要請太醫過來。
    但元慕擺了擺手,隻是輕聲說道:“水灑了而已。”
    語罷,她便走進內殿,更衣睡去。
    侍女急急地追進去,見元慕闔眸閉目也沒敢再說什麽,隻是叫人拿來了藥膏,輕輕地塗抹在她燙紅的手背上。
    將要傍晚的時候,元慕才醒過來。
    這也不是因為睡足了,而是因為皇後那邊又遣人過來,叫她晚間記得過去。
    元慕揉了揉眉心,聽著侍女輕聲細語,緩了會兒神,方才想起晚上還有事情。
    元皇後執掌六宮,事務繁多。
    尤其是千秋節將近,這是她的生辰,也是整個國家的大節。
    如今皇帝不在京中,所有的事情都要她親手操辦。
    照理來說,元慕連妃位都不是,是沒有資格過去的。
    但她的身份畢竟特殊,是元皇後嫡親的妹妹。
    所以哪怕元皇後再不喜歡她,也不會讓旁人看出她們之間有嫌隙。
    元慕看了眼漏鍾,就讓人開始梳發更衣。
    她剛睡醒,沒什麽胃口,讓人將晚膳撤掉。
    侍女擔心地端上了糕點:“娘娘,您早膳和午膳都沒用,晚上又不知要到什麽時候,先稍微用些吧。”
    元慕搖了搖頭,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不會太久的。”
    昨晚一整宿都是在亂夢中度過的。
    睡了一下午,但元慕的精力還是很弱。
    不知道是不是沒睡好,她坐上轎輦時,仍覺得有幾分暈眩。
    好在轎輦很快就到了梅園。
    皇後還未至,眾人捧著手爐,錦衣鮮亮,坐在亭台附近的火爐邊笑著談話。
    “你知道一舉打到柔然王庭是什麽意思嗎?”為首的人眉眼明亮,“上回做過這種事的人,是古詩裏的李將軍!想當年我祖父跟著高祖皇帝……”
    這是德妃。
    她父親是兩朝名將,極是驍勇善戰。
    “快別說了,”德妃身畔的人掩唇低笑,“我們都聽了八百回了。”
    這是淑妃。
    她祖父是開國元勳,致仕後仍然聲名響亮,在朝野都極有名望。
    元慕是個緘默的人,她在宮中沒什麽存在感,也沒有誰會記得她。
    她輕輕地落座,在人群的角落聽著眾人閑語。
    聽了許久,元慕才遲鈍地意識到,皇帝或許真的快要回來了。
    她一直以為他是要去防秋,沒想到竟是親征。
    或許真是有國運在身。
    前朝費盡心思沒能打敗的敵人,他即位後的第二年,就輕而易舉地解決掉了。
    元慕聽得認真,一時差些忘記她們今日過來,是因為元皇後的召見。
    元皇後事務繁忙,她身份又尊崇,每回集會都是姍姍來遲。
    從來沒有人敢說什麽。
    天色逐漸轉向深黑時,眾人終是覺察到不對。
    都已經半個時辰過去了,皇後就是事情再多,也該過來了。
    德妃皺眉,向侍候的宮女嗬斥:“現在是幾時了?皇後娘娘遲遲未至,你們也不知道去問詢一二嗎?”
    夜色昏沉,梅園點了燈。
    宮女唯唯諾諾,並不敢向盛氣淩人的德妃多言語,隻怯聲說這就遣人去問。
    眾人候在梅園裏半晌,卻連皇後的影子都沒見到。
    滿肚子都是氣,就是脾氣最好的宮妃,麵上也有些微微掛不住。
    已經遣人去問,但這一來一回又是一刻鍾過去。
    眾人快要徹底坐不住時,皇後宮裏才姍姍來遲地遣人。
    宮女的長發束成髻,神色肅穆,語調輕慢:“皇後娘娘午後犯了舊疾,宮中急亂。”
    “勞各位娘娘久等,”她低著眉目,“皇後娘娘已經令人備了轎,這就送各位娘娘回宮。”
    這樣的口吻仿佛謙遜恭謹,但那言辭透著的卻沒有一縷歉意。
    隻有難以言說的高貴和傲慢。
    一如元皇後本人。
    德妃壓著怒意,揚起聲調:“娘娘好些了嗎?”
    “娘娘勞苦,都是因為操勞宮事方才如此,”她緩聲說道,“我們這些做嬪妾的,哪好這樣一走了之?不如你去通傳聲,我們一道去為娘娘侍疾。”
    德妃鋒芒很盛。
    但那宮女隻是回過頭,輕輕地說道:“勞您費心,不過……”
    “陛下還在儀鳳宮,”她平靜地說道,“他特意吩咐了,不希望有人去打擾皇後娘娘。”
    此話一出,連淑妃的臉色亦有些難看。
    宮女沒有多停,就這樣直接離開。
    後宮就是這樣的地方,得到皇帝寵愛的人,就會得到一切。
    且不說皇後貴為一國之母,即便她是個身份低賤的婢女,隻要有盛寵在身,她身邊的宮女也能輕易地將四妃踩在腳下。
    但這些和元慕就無關了。
    元慕的身軀被鬥篷裹得嚴嚴實實,但夜色沉下來後,氣溫變低,被冷風一吹,就有些寒意起來了。
    她低低地咳了兩聲。
    周遭太靜,這樣細微的聲響也變得突兀起來。
    注意到眾人的目光落過來時,元慕掩住唇的手剛剛放下。
    她無疑是生得極為出眾的,孤身站在霜月下,清冷出塵,窈窕綽約,恍若是與塵世間的煙火相隔。
    隻可惜這樣的霜雪姿,也跟她們一樣,無恩無寵。
    德妃抿著的唇角驀地彎了一下。
    “古時有娥皇女英,飛燕合德,”她挑了挑眉,“怎麽到了今朝,親姊妹間也能差這麽大呢?”
    這是沒遮掩的諷刺,更沒遮掩的是眾人的低笑聲。
    元皇後身體不好,所以即便知悉帝後一往情深,還是有許多人願意將女兒送進宮。
    因此如今的內朝,多的是世家貴女。
    哪成想帝後之間竟真是鶼鰈情深到了如此地步?
    她們不敢明著忤逆皇後,對元慕就沒那樣客氣了。
    那笑聲不是多刺耳。
    元慕幼時就已經習慣流言蜚語,宮廷裏眾人多少是恪守禮儀的。
    她沒有過錯,她們就是再如何,也沒辦法怎樣她。
    元慕沒有言語,輕輕地撫了撫手爐,又低低地咳了兩聲。
    今天在外麵的時間有些太久了,她的麵頰泛紅,有些病殃殃的燒意,就仿佛是什麽都沒聽見似的。
    德妃憋著氣,這一拳卻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元慕性子內斂少言,跟那個病弱強勢的姐姐比起來,簡直像是兩家人。
    都道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元慕卻像是個傻子,到如今也沒從皇後手裏奪得半分寵愛。
    兩年過去,她跟個透明人似的,整日就待在清寧宮裏足不出戶,叫一眾等著她們相爭的嬪妃都焦躁起來。
    真是不成器的蠢東西。
    德妃冷哼一聲,沒有再理會元慕,帶著人乘轎輦離開。
    元慕仰頭看了看深黑的暗空,安靜地坐上最後一座轎輦,就這樣回了清寧宮。
    她好久沒有出來過,吐息時都覺得身軀放鬆。
    但吹了太久冷風,似乎是真的受涼了,臉頰是熱的,身體卻越來越冷。
    元慕闔上眼眸,拾級而上,她有些暈,甚至沒意識到,為什麽沒有侍從來迎她。
    推開殿門的刹那,她的思緒都是迷亂的。
    但目光和殿中央那本該出現在儀鳳宮的男人對上時,所有的理智頓時回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