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

字數:15064   加入書籤

A+A-


    暖閣中的香氣明顯不對勁。
    元慕才走進沒多久,便覺得身上乏力。
    她強作鎮定,看向那幾個不速之客:“我不須要人侍候。”
    元慕全然想不出這些人,是怎麽在如此重要的場合混進來的。
    即便他們的背後是手眼通天的元昳,她仍覺得極是不可思議。
    元慕更想不到的是,父親竟然能瘋狂到這個地步。
    他為什麽那麽急?
    她攏在袖中的手指緊攥著,眸光搖晃:“我沒有應允父親的要求。”
    “本宮是帝王嬪妃,”元慕強撐著說道,“你們若是膽敢冒犯本宮,陛下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你們。”
    但她實在是太纖弱了,虛張聲勢的話語也透著無力。
    四麵都是高大的黑衣男子,他們將路給堵得密不透風。
    元慕步步後退,卻被逼得越來越近。
    “令公之命,吾輩不得不從,”為首的男子聲音低沉,“還望娘娘海涵。”
    難道在他們這裏,元昳的命令竟然能比皇帝的詔命,還要更可怖嗎?
    元慕跌坐在軟榻上,蒼白的臉龐透著不自然的潮紅。
    她本就飲了酒,這會兒被迷藥般的異香一攪擾,思緒混沌得不成樣子。
    但聽到這句話後,元慕倏然明白過來。
    他們是元昳暗中蓄養的死士。
    前朝亂世時,豪門大族熱衷於蓄養死士,暗中行殺戮、叛變之事。
    每一場謀逆的背後,都必然有死士的身影出現,他們是沒有情感的殺戮機器,示生死為無物。
    元慕隻聽聞過他們的存在,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死士。
    她不由地有些絕望,唇瓣緊抿著。
    這種時候,元慕下意識地就想到了皇帝,忍不住地盼望他能發覺她的消失,趕過來救她於水火。
    但皇帝沒有發覺,也沒有想得到元慕。
    新年大宴,帝後是勢必要同時到場的。
    酒過三巡,皇帝到了皇後這邊,兩人並肩而立,恍若是世間最登對的璧人。
    這是重要的社交場合,不僅僅是宴席那樣簡單。
    事情眾多,沒人會想得起元慕。
    楚王本來在跟宗室子弟們飲酒,中途被皇帝喚了過去,去見開國的老臣們。
    他們有些人是看他長大的,還做過他開蒙的老師。
    有位頭發花白、牙齒稀疏的文臣,瞧見楚王過來,老淚縱橫:“殿下,您都長這樣高了。”
    楚王一身紅衣,譬如玉樹臨風,高挑的身形在宮燈下分外出眾。
    像是翩翩少年,又像是已經能夠獨當一麵的沉穩青年。
    楚王神情微動,他難得耐著性子,在功勳老臣中間待了很久。
    皇帝本想是去解救楚王的,但看到他像個乖孫兒似的,站在一眾老人當中,沒忍住地笑了出來。
    楚王是個純粹的草包。
    好騎射,好遊賞,好華服。
    他在同輩當中頗受人眼色,家中有待嫁女兒的大臣,見了他都要躲得遠遠的。
    但在老人家這裏,再沒有比楚王更受歡迎的宗室子弟了。
    夜色漸深時,他才終於脫身。
    楚王回到皇帝的身邊,他總是有神清亮的丹鳳眼,難得透露倦意。
    到底是少年人。
    皇帝對這為數不多現存人世的血親,還是非常縱容的。
    “去休息片刻吧,”他笑著說道,“明日就不須你勞累了。”
    楚王向後倚靠,忽而問道:“嫂嫂不在你身邊嗎?”
    這種場合,皇帝怎麽可能將元慕帶在身邊。
    他私底下寵她,但這種時刻並不是她該出現的。
    “她哪裏樂意跟朕一處,”皇帝低笑一聲,“上回千秋節,喚了好幾回都不肯過來。”
    他的語氣很隨意,楚王也沒有多想。
    這種宴上是要飲酒的。
    女眷們酒量大多尋常,元慕許是累了在某處休息。
    楚王循著水畔向著暖閣走去,一晚上下來,即便是他也開始有些疲憊了。
    宴席常設在水邊,上巳時曲水流觴,頗為風雅。
    但近來天寒,水麵早已凝冰。
    楚王正走著,忽然瞧見幾個宮女急匆匆地走著:“出事了!怎麽會這樣……聽說是……”
    她們走得極快,聲音也壓得很低。
    但楚王還是聽見了。
    他神色微變,也不知道為什麽,思緒下意識地就飄到了消失多時的元慕身上。
    從水畔到暖閣的距離很近。
    楚王跟了過去,陪在他身邊的是位老內侍,是先皇後身邊的舊人,從幼時就陪在他身邊。
    老內侍連聲叫苦:“殿下,您慢些!”
    他嘴上這樣說,但步履穩健,年輕時是練家子的人,就算在江南悠遊多年,也依然身強力健。
    他隻是不明白,好端端的,楚王為什麽這麽急?
    暖閣前已經聚了些人。
    楚王看到一張略微陌生的麵孔,他其實沒見過這個人,跟他也不太熟悉。
    但瞧見橫亙在此人臉上的長疤時,楚王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晏仆射的次子晏非。
    一家子都是文官,獨獨他做了武將。
    聽說殘暴嗜血,是個不好招惹的紈絝二世祖。
    偏偏他那個長袖善舞的高官父親待他極好,似是有虧欠一般,巴不得將星星月亮都奉給他。
    皇帝一直很操心楚王的婚事。
    但相較於楚王,還是晏非的婚事更難辦。
    京城就沒有哪家願將女兒嫁給他的,即便他家世卓越,在軍武上也算是有些天賦。
    不說別的,單單那張毀容的臉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了。
    這些年來就隻有一個例外。
    當初動亂時,元昳為了籠絡晏家,意欲將元慕嫁過去。
    晏非就是元慕曾經的那位未婚夫。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楚王的眉心微擰,他越過人群,向著暖閣走去。
    衛從已經將此處圍了起來,隱約有警戒之兆,楚王身份超然,直接就走了進去。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濃鬱到犯腥的血跡。
    一具瞧著已經半冷的屍身,橫在暖閣的正中央,他的胸口插著的是一支金簪。
    金簪的最上方是一隻靈動十分的稚雀。
    做工也不知有多精細,那小雀的每根羽毛都是活靈活現的。
    這根金簪實在是太精致漂亮了,但凡看過一眼的人都不會忘卻。
    郗蘭嫣還在他耳邊來回地說了好幾遍:“那就是禦用的物什嗎?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簪子。”
    皇後的妝奩也很多,淑妃的頭麵也很雅致。
    都是宮廷特製的精巧飾品。
    但也沒有一個會細膩到這個地步。
    非得是被皇帝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才會有這樣出格的待遇。
    楚王的臉色難看,他顧不得晏非和衛從的阻攔,立刻就向著裏間走去。
    血氣極為濃重。
    暖閣並不大,從那屍身到屏風之後,就隻有兩步路的距離。
    但血跡蜿蜒,就沒有停下來過,愈往裏反倒是血氣愈重。
    不好的預感越來越深,楚王的腳步沉重,望見軟榻上一身血跡的元慕時,懸在心口的巨石,徹底是落不下了。
    她的衣衫淩亂,外氅落在地上,衣帶也淩亂地四散。
    元慕隻著了單薄的襯裙,雪白的裏衣上盡是血,她的手肘撐在膝上,手掌掩住麵容,哭得泣不成聲。
    她的雪膚白皙,在微光下瑩潤得沒有瑕疵,就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但此刻元慕的掌心、臉龐,乃至顫抖的肩頭上,都是深暗的血跡。
    “出去!”她的聲音顫抖,情緒像是崩潰到了極致。
    快要到淩晨了。
    子時將至,外間是歌舞升平,無數人盼著象征新年的鍾聲敲響。
    但暖閣裏的元慕,深陷於絕望當中。
    人生的直轉急下總是來得猝不及防。
    白日裏他們還一道在別院遊玩,但今夜的事後,所有的一切都會改變。
    元慕從別院離開時,臉上是帶笑的,恰巧趕上宮宴時,眸底也盈著光亮。
    但這才一兩個時辰的功夫,那些歡欣的事就徹底遠去了。
    男女授受不親,禮也。
    更何況他們是這樣的叔嫂了。
    楚王不能安慰元慕,不能靠近她,甚至不能為她遞上一張帕子。
    他隻能壓低聲說道:“別怕,不會有事的。”
    如此吉日,出了這樣大的事。
    就連最沉穩的侍從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衛從和宮人都還在遲疑,要不要告知皇後,或是先尋來內侍省的長官。
    皇後身體不好,心房也有些問題。
    她最厭煩處置的就是晦氣事,這時候過去若是碰了她的黴頭,隻會更加不妙。
    至於皇帝那邊,就沒有人想到過。
    元慕隻是一個普通的、不得寵的昭儀。
    她連妃位都不是,就算是死在這裏,也不能再這種關頭上達天聽。
    楚王拔出腰間所佩的長劍,走出暖閣,聲音裏帶著肅殺:“現在就去請陛下過來。”
    他生得和皇帝很像,但麵容整體偏柔,更像先皇後多一點。
    此刻楚王那張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臉龐,卻寫滿了冷峻,隱約透著殺伐。
    他的聲音冷沉:“封鎖暖閣,涉事者一律不得離開,違者殺無赦。”
    今夜才是徹頭徹尾的兵荒馬亂。
    衛從和宮人終於有了主心骨,連忙開始做事,但月色之下,是遮不去的血跡。
    暖閣中的香爐早被人澆滅了,卻還有異樣氣息的殘渣尚存。
    整個暖閣都被濃重的血氣籠罩,燭火搖曳,仿若是黑暗裏潛伏的魑魅魍魎,在發出尖銳的鳴聲。
    或許黎明之後,會迎來明亮的日出。
    但是元慕的天,卻再也不會亮了。
    在皇帝的眼中,公事永遠都是排在最前麵的。
    他是這天下的主人,富有四海,就應當為天下人而負責。
    新年的宴席不同於平常,是一年到頭最要緊的宴席。
    除此之外,就是明日清早的元日朝會。
    皇帝身著深色的禮服,一晚上過去,饒是他也有些累了。
    在即位之前,他做了很多年的太子,每年夏天皇帝去行宮避暑,都是他在皇城監國。
    嫡長子的好處就在這裏。
    皇帝接受到的,是最正統不過的帝王教育,從幼時他就在為成為最傑出的君主而努力。
    弟弟在殿內小憩時,他在跟著父親看奏章。
    妹妹們在樹蔭下乘涼時,他在烈陽的照耀下親赴邊關。
    這些年來,夙興夜寐。
    雖然遭了些波折,但總體也還算順利。
    至少在為君之道上,他日史書工筆,也尋不出任何錯處。
    皇帝跟郗容境一起飲酒,他酒量差,沒有喝多少便換了茶,聊著聊著,便不免聊到了以前的事。
    那年禍亂時,他曾受過一次重傷。
    肩頭被利箭刺透,險些踏入鬼門關。
    主因是隨行的軍隊受了伏擊,他們原本是向南走的,要渡過洛水和豫州的勤王援兵相會。
    但行伍中出了奸細,引著眾人向西而去。
    皇帝身邊最親重的一百三十二名精兵,全都死在了那場伏擊當中。
    當晚夜雨磅礴,難以辨認方向。
    但如今想來,皇帝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都是多年行軍的人,怎麽會全都辨錯方向?”
    郗容境是事後領兵接到皇帝的。
    那時候他身上都是血,肩頭更是被徹底刺穿,差些在當晚就命歸西天。
    郗容境淺酌了一口酒,無奈地說道:“這就隻有那奸細知道了。”
    事情過去太久,那日涉事的人又是全軍覆沒,隻有那做了細作的人逃出生天。
    兩年多來,皇帝設下天羅地網,試著找尋過此人,也沒有任何結果。
    他對背叛看得很重,即便這人再也不可能翻出天來,他亦是不會忘卻這回的事。
    但到底過去多時。
    皇帝禦宇之後,諸事順遂,也懶得再去管顧當年的事。
    對此人來說,像老鼠一樣苟且偷生地活一輩子,或許比處以極刑更適合作為懲誡。
    記憶是很玄奇的存在。
    當初那樣忌恨的人,在兩年的光陰之後,竟然也會變得這樣平淡。
    就像是元慕。
    他曾經對她婚前失貞的事,厭惡到無以複加,如今也不覺得怎樣了。
    皇帝隻是覺得挺奇妙的。
    元慕明明是跟她那未婚夫有了首尾,為了維護他,卻偏偏要編纂出一個名喚賀蘭貞的奸夫。
    她若是編得稍微高妙點,或許還會給皇帝帶來些麻煩。
    但這天下姓賀蘭的人太少了。
    皇帝看過所有賀蘭姓氏人的譜牒,所有在那段時日駐紮在京郊的軍士信息,他也全都翻閱過。
    事實就是,在世界上沒有這樣一個人。
    除了腕間那個細鐲,元慕自己也拿不出任何證據,來證實這個人的存在。
    這個叫賀蘭貞的人,就好像是她在絕望和孤獨當中,做過的一場了無痕跡的綺夢。
    更荒謬的是,元慕曾在某段時間堅定地認為,他就是那個卑劣庸常的軍戶。
    她身體健康還可以,但精神一直不是太好。
    元慕在剛入宮時,就犯過癔症。
    她至今在麵對軍士時,會本能地生出恐懼的情緒。
    經曆過兵亂的人都是如此。
    元慕見過軍士嘩變殺死首領,被人遺留在起火的暗室裏,也親眼見過開膛破肚的情形。
    她及笄的那一年是整個京兆最喪亂的一年。
    在他極力爭奪帝位,意欲奪回一切時,她獨自熬過無數個難眠的黑夜。
    皇帝對元慕的經曆是有些憐憫的。
    但這不意味著,他能夠容忍元慕將他視作幻想中的他者。
    後來他用了些手段,讓元慕再也沒提起過賀蘭貞的存在。
    隻不過對那隻玉鐲,她是當真執著到了極致,為之連命都敢舍棄。
    罷了。徐徐圖之。
    皇帝把玩了片刻掌心的新鐲,又將之放回到檀木方盒中。
    郗容境看了一眼,微笑說道:“是給昭儀娘娘的新年禮物嗎?”
    他們關係親近,從幼時就是摯友,對彼此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皇帝也沒有遮掩,淡聲“嗯”了一下。
    “你文采好,想個妃號吧,”他不甚在意地說道,“過兩天可能要用。”
    如今的妃位是滿的。
    再想要給人升位格,可不就這樣一種方法了嗎?
    郗容境回朝時,就聽聞皇帝近來在忙碌這樁事。
    天子家事,無一不是國事。
    皇帝當然可以大手一揮,直接立元慕為妃,但他最講究的是師出有名,就算滅人滿門時,也會挑選好緣由。
    給心尖上的人晉位,自然更不可能落人話柄。
    “好。”郗容境但笑不語,沒有多問一句。
    景雲鍾敲響後,便意味著新年徹底到來了。
    宴席也進入到尾聲。
    許多嬪妃已經不勝酒力離開,人群當中不見元慕的蹤影。
    皇帝微微皺眉,她是去何處休息了,怎麽這麽久都沒回來?
    他正欲起身,令人將元慕帶過來時,放在楚王身邊看顧他的衛從,忽然匆匆趕了過來。
    衛從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啟稟陛下,昭儀娘娘……出事了!”
    皇帝下意識地就生出了不太好的預感。
    但聽到元慕的名字時,他的神情還是霎時變了。
    在第一回前,元慕就並非是不通人事的稚子。
    兵亂發生時女子是最危險的,因為除卻燒殺搶掠之外,還有更可怖的一件事存在。
    元慕親眼見到過,還差些被人給擄走折辱過。
    是恰巧路過的王師,救了她一命。
    利箭擦著她的臉龐,刺透那些惡人的心髒,鮮血濺射了她滿臉。
    元慕很懼這種事,當初向著賀蘭貞褪下衣裙時,她心底都是懷著恐懼的,疊聲求他輕一些。
    他溫柔得不像話,縱使生疏,也始終沒有怎麽弄疼她。
    後來跟皇帝的初次,元慕被下了藥,也沒有怎樣體會到過強的痛苦。
    入宮以後,她怎樣都想不到這種陰影會再度浮現。
    但更令元慕恐懼的是,她殺人了。
    她身上沒有任何利器,除卻發間的那根細長金簪。
    元慕不喜珠玉,也不喜釵簪,她平素獨自在宮中時,就隻會將烏發用綢緞挽起來。
    她抽出那根金簪時,隻是想讓他們退避。
    軍士都會在衣中穿軟甲的。
    元慕在將那金簪刺出時,全然沒有想到那死士的黑衣之下是無物的。
    鮮血泵出時,所有的人都驚住了。
    元慕的準頭從來沒有這樣好過。
    長簪刺透心房,那方才還正要掐住她脖頸,分開她柔膝的人,頓時就斷了氣。
    掙紮都沒能掙紮幾下,便匆匆喪命。
    元慕的瞳孔放大,她本能地抬起手,想要按住那不斷噴湧鮮血的傷口。
    但結果隻是更多的血流了出來。
    那些死士似乎也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他們匆忙將那人的外衣和麵罩脫下,然後看都沒看她一眼,就立即離開。
    死士的黑衣之下,並非勁裝,而是暗金色的華服。
    這是禮部侍郎的獨子,他的妹妹也是九嬪之一。
    他父親老來得子,就隻有他一個兒子,將人疼寵到了極點,京中許多人家都有耳聞,連元慕都聽說過。
    死士的身世大多不尋常。
    有被利誘的,有被脅迫的,還有為報深恩的。
    他們不會像軍隊那樣昭然地聚在一處,而是隱匿在人間,隻在關鍵時刻露麵。
    元慕想不到他這樣貴重的身份,怎麽會給元昳當死士的。
    她的心情隻是更加絕望了。
    元慕剛剛才聽人說起,這個人下月就要成親了,他的未婚妻是跟他青梅竹馬的表妹。
    可是現在他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元慕的烏發披散,她步步後退,跌坐在軟榻上,嚎啕一聲大哭出來。
    她身上隻餘下一件單薄的襯裙。
    元慕應該感覺到冷的,但她什麽感覺也沒有,甚至沒有能力舒展滿是血跡的手指。
    巡視的衛從是在感知到血氣候才過來的。
    而那時候,元慕已經在血泊裏待了兩刻鍾。
    為首的人麵容熟悉。
    但元慕已經喪失思考的能力了,連宮女試圖為她淨麵,她也無法接受。
    她哭叫著避開他們的手,不允許任何人的接近。
    血實在是太多了。
    濃重的鐵鏽氣將整個暖閣都熏染得像個煉獄。
    處理隱秘事是最麻煩的。
    衛從僅負責護衛,涉及到宮中妃嬪的事務,是稍有不慎就要掉腦袋的。
    所以眾人那樣急,也不敢輕舉妄動。
    元慕崩潰地掩住麵容,她纖細的手肘屈起,身軀以一種防備性極強的姿態彎曲起來。
    她的身上都是血,烏發浸上血跡,雪顏也被鮮血玷汙。
    連楚王和聞訊匆忙趕來的張院正,都沒能讓她仰起頭,從徹底的絕望當中掙脫。
    直到皇帝出現的時候。
    他的容色冷得近乎可怖,最先發覺此事的衛從緊張地說道:“陛下,死的人是禮部張侍郎的獨子,一個時辰前就斷氣了。”
    “是被金簪刺透心髒,直接斃命的,”他繼續說道,“我們立刻就將附近封鎖了,張侍郎、張侍郎他還不知道……”
    衛從大氣也不敢喘。
    但皇帝厲聲打斷了他:“朕問這個了嗎?”
    “元慕呢?”他近乎壓抑不住怒意,“她在哪裏?”
    舉辦宴席的地方和休息的暖閣距離並不遠,但因為附近有水域,所以才被隔開。
    “娘娘……還在暖閣裏,”衛從顫聲應道,“她不肯離開那裏。”
    元慕的承受能力很弱。
    皇帝平生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哪怕是九死一生時,他的臉上依然能含著淡笑。
    可事關元慕,到底無法從容。
    到達暖閣時皇帝沒有任何遲疑就要進去,目光卻忽然掠及了晏非的身影。
    他總是會出現在元慕的身邊,總是會更早一步。
    婚事。落水。
    連這樣的事發生時,晏非都更早一步。
    那一刻有比慍怒更強烈的情緒,很莫名地襲了上來,像妒火般中燒起來。
    暖閣被推開後,天光乍破。
    元慕在暖閣裏待了不知多久,但淚眼抬起,望見皇帝的身形時,她跌跌撞撞著就站了起來。
    她哭著跑向他,像孩子般嚎啕大哭。
    皇帝緊攬住元慕的腰身,將她抱在了懷裏。
    她身上隻餘下一件雪白的襯裙,腕骨被掐得青紫。
    他抱著她,聲音裏透著殺奪:“他碰你了嗎?晏非又怎麽在這裏?”
    皇帝的聲音透著一種病態的沉穩,他是永遠能平靜處理事務的,生死存亡之際,也能保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從容。
    所以他冷酷,所以他薄情。
    所以他能夠麵不改色滅親舊滿族,看著曾經的故人被處以極刑。
    所以他能夠登臨帝位。
    可是元慕不能。
    她怔怔地抬起眸,眼底都是茫然和無措:“你隻在乎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