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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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破窩棚,在沈桃桃眼裏那就是個幾根枯樹架子。
    頂棚的破茅草被風吹得呼扇,幾個大窟窿就那麽大咧咧敞著,像張著黑黢黢的嘴發出嘲笑。
    板壁的縫隙比手指頭還粗,風呼啦啦地灌滿。
    門口連個擋風的草簾子都沒有,雪粒子直往裏飄。
    地上鋪了層發黑的碎草,散發著難言的氣味。
    “就……就住這?”何氏看著這環境,腿一軟,要不是沈小川和二嫂扶著,差點跪下去。
    這連牲口棚都不如!
    “這能住人?晚上不得凍成冰坨子?”沈小川也倒吸一口冷氣。
    剛才在驛站門口靠著一團火氣憋著的勁頭,全泄了。
    就連一直像失了魂的沈父,看著這四麵漏風的破棚子,眼裏的死氣都化作了更深的絕望。
    “不行。”沈桃桃的聲音堅決,把何氏那句“熬一熬,熬過今晚”的歎息死死堵了回去。
    她掙開何氏緊緊攥著她的手,幾步跨到那窩棚門口,根本沒往裏進,反而伸長脖子往旁邊土坡望去。
    那邊地勢似乎略高一些,背靠著一道土坎子,旁邊還有幾叢半枯的灌木。
    位置避風,坐北朝南還有點陽坡的味道。
    一個輪廓清晰的地穴結構出現在她腦海。
    地窩子,類似抗戰時的防風洞。
    “爹!大哥二哥!”沈桃桃猛地一轉身,指著那處背風向陽的土坎子,眼睛亮得驚人,“看那兒,地方不賴,咱們挖個坑。”
    沈家人都懵了。
    不住棚子,要挖坑。還是在這滴水成冰的地方?
    “小妹,這地方的土凍得老實了,你要挖坑幹啥?”沈大山下意識問,但他身子已經朝著沈桃桃指的方向走過去了。
    經曆過挖草根生火和樹洞裏找糧食的事,他對小妹這“發瘋”的指令有種近乎本能的信任。
    “哥。快挖,大雪要來了。”沈桃桃急得跺腳。她看到天邊的黑雲馬上就要追上來,“聽我的,大哥二哥,找家夥什,爹你也搭把手,娘,嫂子,幫忙找點結實的樹枝,要胳膊粗的。”
    沈小川是最利索的,二話不說,衝到窩棚旁邊撿了幾塊看著還算結實的碎木板。
    沈大山目光掃了一圈,衝到驛站那破圍欄邊上,用力掰下一根胳膊粗的長木杆子。
    沈父在原地踟躕了一下,也被二嫂塞了一根沈大山掰剩下的短棍。
    一家人瞬間被調動起來,像一台上了發條的機器。
    沒有一個人問“這樣行不行”。
    何氏帶著沈二嫂在旁邊灌木裏扒拉,尋找相對筆直堅韌的枝條。沈桃桃交代了,這是用來當“骨架”的支柱。
    沈桃桃自己跑到土坎旁,忍著凍得麻木的腳趾,目測大概大小。
    她沒皮尺,直接張開手臂量步數。
    兩步寬,三步長,深度……能站直腰就行。
    她飛快地用腳在積雪上畫出歪歪扭扭的長方形輪廓。
    “就這!照著這大小!挖!”她指著雪線。
    沈大山立刻掄起他那根粗木棍,當做簡易鍬,狠狠插向被凍得死硬的的雪地。
    砰!
    一聲悶響,凍土隻留下個白印子。震得他虎口發麻。
    “我滴個娘!這……這比咱老家祠堂門口的石鼓還硬!”沈大山咧著嘴。
    “找柴火,燒,用火烤軟一塊再挖……”沈小川腦子轉得快。
    “來不及!先用大石塊硬砸!”沈桃桃否決了生火的方案,太紮眼費時。
    她蹲下,撿起一塊石頭,對著雪線畫出的輪廓內部,一塊看著相對鬆軟點的地方,狠狠地砸下去。
    “聽小妹的!砸!”沈小川也撿了塊石頭跟上。
    沈父愣了一下,似乎也被這股幹勁感染了,悶頭用手裏那根短棍對著地麵猛鑿。
    砰砰砰!哐哐哐!
    石頭與凍土碰撞的鈍響在風雪裏顯得有些沉悶,卻又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狠勁。
    沈大山力氣最大,他很快掌握了訣竅,用石頭的鈍頭反複重擊同一片區域。
    砸鬆了表麵凍硬的一層,再用棍子前端撬起裂開的土塊。
    沈小川負責把撬開的凍土塊搬出來堆在一邊。
    沈父力氣不夠,但他把自己撿的那根短棍綁上一塊尖石頭,像個小鶴嘴鋤,吭哧吭哧地鑿邊緣。
    進度極其緩慢。凍土層太硬了。
    手上很快被震裂出血口子,混著冰碴泥土,鑽心地疼。
    寒冷像無數根針紮著裸露的皮膚,尤其彎腰幹活時,那風順著後脖頸往裏灌。
    但沒人停手。
    何氏和二嫂找來了幾根還算直溜的灌木杆子,在沈桃桃的示意下放在一邊。
    何氏看著女兒凍得發青卻一聲不吭,專注挖坑指揮的樣子,又看看旁邊其他破窩棚的方向。
    其他流放的人認命地縮在裏麵瑟瑟發抖。
    她的眼眶一下子又紅了。
    是她們沒用啊,是她們當爹娘的沒本事。
    害得金枝玉葉長大的小女兒,在這冰天雪地裏挖坑求活。
    桃兒什麽時候吃過這種苦。
    何氏哆嗦著走到旁邊,找來一塊凹陷的樹皮,走出去好遠才找到一小塊沒被人踩過的雪地,顫顫巍巍地捧了幾捧幹淨的雪進去。
    她把自己縮在土坎和灌木叢形成的一個相對背風的小角落裏,用凍僵的手指頭死命護著那點雪,想用體溫去化它。
    費了半天勁,樹皮凹陷裏終於積了一點點比指甲蓋還少的水。
    水底還沉澱著一點樹皮的碎屑。
    何氏小心翼翼地端著這塊濕漉漉的樹皮,像是捧著稀世珍寶,湊到埋頭摳地的沈桃桃嘴邊。
    “桃兒,來張嘴喝口水。”何氏的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哭腔和心疼,手抖得厲害,“歇會兒,別幹了,娘……”她吸了下鼻子,湊近沈桃桃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娘肯定想法子……娘當年幫過太後,有點情分在,娘拚了命也想法子遞個信兒,讓你回京去……”
    沈桃桃身子猛地一頓。
    她抬起頭,臉上蹭了好幾道黑泥印子,凍得通紅的鼻尖下呼出長長的白氣。
    她看著母親那雙含淚的,充滿無盡悲憫和不舍的眼睛,看著母親凍成胡蘿卜的手端著的渾濁雪水。
    原主模糊的記憶角落裏,似乎確有其事。
    好像是個很小的恩惠,記不清了。
    太後用這點微不足道的恩情,給沈家原本的男丁斬立決,女眷充官妓,改成了全家流放,已經是極限了。
    沈桃桃不忍告訴娘親。
    她沒接那點水,反而就著何氏的手,用嘴唇在樹皮邊上輕輕挨了一下,沾了點濕氣潤了潤幹裂的嘴唇,然後用力捏了捏娘親冰冷的手。
    “娘,你可拉倒吧。”她聲音脆生生的,故意拔高了點,帶著滿滿的嫌棄和不屑,“京裏有啥好?規矩大得要死,走路都要數步子,喘口氣兒都要看人臉色,喝口水都有八百個講究,哪比得上這兒啊。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何氏懵了:“大……大有作為?”
    “可不咋地!”沈桃桃眼睛亮得灼人,指著被凍土啃得全是傷口的幾個大老爺們,“看見沒?咱家要在這立地生根發芽,這坑就是咱家地基,咱自己蓋房,盤熱炕。回頭想種菜種菜,想養豬養豬。自個兒當家做主!想咋整就咋整,不比在那貴人褲腰帶底下看人眼色強一萬倍。您說是不,娘。”
    何氏被女兒這離經叛道、帶著泥腥味兒卻鮮活無比的“豪言壯語”說得怔住了。
    連沈大山他們都停下了砸凍土的手,傻傻地看著凍得小臉紅撲撲,卻像打了雞血一樣的妹妹。
    好像她身上真有個小太陽在發光。
    “小妹,說的對!”沈大山憋出幾個字,不知道是被說動的,還是凍的。
    “繼續幹啊,深點。”沈桃桃一拍手,吆喝起來。
    這時,遠處驛站木屋的方向。
    謝雲景目光掃過那排破窩棚,看到不少新來的囚徒瑟縮在裏麵,像待宰的鵪鶉。
    他的目光隨意向西掠過。
    然後,停住了。
    西頭土坎子旁,那個叫沈……沈什麽的小女犯,此刻正半蹲半跪在一個……坑裏,旁邊幾個男人也半蹲著圍在那坑邊,拿著破棍子爛石頭在奮力刨挖。
    風雪呼呼地往他們身上砸,頭發眉毛都白了,那動作,活脫脫一窩在冰天雪地裏艱難打洞求存的……土撥鼠。
    謝雲景那兩道平整的眉頭,瞬間鎖成了一個“川”字。
    她是想挖個現成的墳把自己埋了嗎?
    謝雲景站在窗口,深青色的衣角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沒有上前嗬斥,隻是像看一出荒誕劇般,冷冷地注視著那“土撥鼠”一家。
    片刻,薄唇微動,吐出一句聽不見的自語:“瘋子。”隨即關上窗戶。
    當晚,沈家的坑洞才挖到勉強能蹲下六個人那麽深,但也已經能躲避大半狂風了。
    暴雪如期卷了過來。
    來不及搞太多講究,沈桃桃立刻指揮家人把找來粗木杆子橫在坑中央兩端,支撐住。
    然後把帶回來的幾根灌木杆子並排斜搭在粗木杆上,一頭插進坑壁土裏,形成一個傾斜簡陋的棚架。
    頂棚和四周用大量半枯的灌木枝條、茅草混合著他們下午撬出來的,略微被體溫捂軟了一點的凍土泥漿往上猛糊!
    像個超大號的形狀古怪的泥巴窩棚戳在地上。
    風雪越來越大,鋪天蓋地。
    周圍窩棚裏傳來壓抑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和牙齒打顫的聲音,嘎吱作響,聽著都冷。
    沈大山、沈小川和沈厚樸三個男人靠在外圈牆壁坑壁處,盡可能擋住縫隙。
    何氏和二嫂兩個女人緊緊抱著沈桃桃,把她擠在最中間最暖和的位置。
    空間逼仄擁擠,彼此的體溫成了最珍貴的暖爐。
    沈桃桃被擠在母親和嫂子中間,幾乎喘不過氣,聽著外麵鬼哭狼嚎的北風和窩棚被掀翻的聲音,她心底隻有歎息。
    她救不了其他人,隻能盡量保全自家人。
    饑餓再次襲來,但每個人都沉默不說,今天他們到的晚,錯過了發糧時間,挖了那麽久的坑,大家早就餓得發暈。
    “睡!天亮就發糧了。”沈桃桃咬著凍得發顫的牙,盯著眼前這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希望這東西,就像她剛摳出來的防風洞,再簡陋,再漏風,那也是實打實的窩,能擋風就是好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