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女人不應該為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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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大山正低頭檢查著剛壘好的炕沿縫隙,聞聲抬頭,一張憨厚的臉上沾滿泥點,嘴角咧開露出一口大白牙:“唉,正好渴了。”
    他下意識地伸出那雙泥爪子去接,可看到那渾濁泥水順著黝黑的手背往下流的狼狽樣,又猛地頓住。
    那雙沾滿泥巴的手懸在半空,伸也不是,縮也不是,窘得那張糙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他這手,比那喂牲口的槽都髒,咋接人春娘的水瓢。
    春娘看著他那瞬間爆紅的脖子和耳朵,再看看他泥糊糊的手,心頭竟也莫名一跳。
    她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決心,端著水瓢小心地往前湊近了些,清亮的井水在瓢裏晃動著微光。她把瓢沿輕輕貼上沈大山緊抿著的嘴唇。
    “張嘴……”聲音細若蚊呐,臉頰上也飛起兩朵淡淡的紅暈。
    沈大山腦子“嗡”的一下,隻覺得嘴唇碰到那冰涼的水瓢沿,像被燙了一下。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在春娘端著的水瓢傾斜的同時,僵硬地張開了嘴。
    清涼的井水滑入幹渴的喉嚨,帶著點泥土的腥氣,卻甜得要命。
    “咕咚……咕咚……”吞咽的聲音在狹小的木屋裏異常清晰。幾滴水珠順著沈大山的嘴角流下,在他沾了泥汗的下巴上衝出幾道泥濘的小道道。
    春娘垂著眼,長睫掩去眼底的波動,隻小心翼翼地端著瓢,維持著那個喂水的姿勢。
    沈大山的鼻息粗重地噴在她的手腕上,帶著汗味兒和泥土的氣息,莫名熏得她手腕發燙,心跳得擂鼓一樣。
    直到瓢裏的水見了底,她才像驚弓之鳥一樣猛地縮回手。
    “謝……謝謝大山哥……”春娘抱著空瓢,低聲囁嚅,臉頰的紅暈似乎更深了,一直染到了耳後。
    “哎,謝……謝啥,應該的,應該的。”沈大山手足無措地擺著那雙無處安放的泥爪子,轉身對著土炕又是一頓埋頭苦幹,“快,那塊石頭壓這兒。”聲音響得能嚇跑洞裏的耗子。
    心口那點突如其來的滾燙,燙得他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手裏的泥巴裏。
    沈大山幾乎是逃似地衝到生產隊物資分發點。
    沈桃桃正拿著炭筆記賬本,頭也沒抬:“啥事兒哥?”
    “那個……賒……賒點煤!”沈大山的聲音有點劈,像是被人卡著脖子喊出來。
    他梗著脖子,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腳,仿佛要把它盯出個洞來。
    “賒煤?”沈桃桃抬起眼皮,狐疑地看著自家大哥漲成紫豬肝色的臉。她家分了煤,他屋裏那點火炕盤得結實,煤也是她直接劃過去的份額,用得著賒?
    “你屋煤不夠燒?不能啊,我算好了的……”話沒說完,就瞅見沈大山那眼神飄得厲害,腳尖在地上無意識地碾著泥巴,搓出個小坑。
    “不是……”沈大山像是嗓子眼兒堵了團棉花,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聲音像蚊子哼哼,“是……是給春娘……她們娘倆燒……燒的……”
    沈桃桃握著炭筆的手頓住了,她拖長了調子,慢悠悠地“哦~~”了一聲,這聲調拐了七八個彎,帶著洞悉一切的促狹笑意。
    沈大山隻覺得那一聲“哦”像根小鞭子抽在他背上,渾身的熱血“轟”的一下全湧到了腦門和脖子上,青筋在粗壯的脖頸上直蹦躂。
    “她……她們那木屋忒冷了,炕……炕剛盤好,濕氣重。再說……再說小丫頭妞妞……怕凍。不得多燒點煤去……去去寒氣,她還沒賺工分……我賺了工分就……就還,一分都不差,賒,必須賒。”
    他猛地吼了出來,像是要掩蓋什麽,聲音震得棚頂的積雪簌簌往下落。吼完了又猛地低下頭,一雙蒲扇大的手緊緊摳著棉襖下擺,臉紅得能滴血,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像個剛從蒸鍋裏拎出來的紅臉關公。
    沈桃桃看著自家大哥那副恨不得鑽地縫的模樣,又想到春娘娘倆在雪地裏瑟瑟發抖的身影,心頭一軟,那點促狹的笑意化成了嘴角溫暖的弧度。
    她沒有再追問,更沒有拿他打趣,隻是提筆在賬冊上嘩啦啦畫了幾道。
    “行了行了,知道啦,賒,賒五十斤上好的塊煤,工分從你名下扣。”她把賬冊往前一推,指著旁邊的煤堆,“去吧,挑點大塊的,經燒。”
    沈大山如蒙大赦,一把抓起靠在棚邊的筐子,悶著頭就往煤堆衝。
    那架勢,倒像是要跟誰拚命搶煤似的。
    他抄起鏟子,咣咣幾下,把最上層的凍土渣子都扒拉開,專往那成色好、個大瓷實的黑煤塊上招呼。
    沉重的煤塊被他一塊塊扔進筐裏,砸得筐底咚咚響。裝滿沉甸甸一筐,沈大山一挺腰,用力把煤筐甩上肩頭,粗壯的脖子和漲紅的臉膛在黑色的煤塊映襯下格外鮮明,手臂上也沾滿了細細的煤灰。
    他頭也不回地大步流星的往外走,背影挺拔得像根頂著風雪的胡楊木柱子。
    嗬,這憨哥哥。
    沈桃桃瞧著那個扛著大煤筐、卻步履如飛、幾乎要跑起來的背影,輕輕合上了賬冊。
    煤堆旁邊的人悄悄議論:“瞅見沒?大山哥給春娘扛煤去了!嘖嘖……”
    “不愧是在男人堆兒裏打過滾的,這手段……”
    “你快閉嘴吧,人家沈姑娘都沒攔著。”
    那滿滿一筐燃燒的黑煤,仿佛也扛著一顆滾燙的心,沉甸甸地奔向另一個需要溫暖的地方。
    沈桃桃仿佛已經看到,春娘家新盤的火炕燒得旺旺的,暖流無聲地驅散著木屋裏寒氣和絕望。
    轉身說道:“這世道糟踐女人,但女人不應為難女人。”
    沈桃桃踩著摞起的煤塊,狼皮領子上掛著的霜花被吐息融成細流,順著她決絕的側臉滑下。
    “以前你們沒得選。”她吼聲撕裂凜風,冰粒子砸在女人們麻木的臉上,“丈夫沒了,娘家倒了,你們就成了沒戶的孤魂野鬼,就得像柳條子依附爛泥牆,哪怕牆根底下爬著吃屎的蛆蟲也得貼著。”
    人群裏騷動起來。流放犯裏的年輕的小娘子全部看了過來。
    沈桃桃的胳膊猛地揮向身後堆積如山的物資,“現在,糧食能用汗珠子換,屋子能自己蓋起來,命能攥在自個兒掌心裏,”
    她的手臂一揮戳著女人堆,“離了男人就活不了?放屁!男人不是頭頂的天,女人一樣能立地頂起半邊蒼穹。”
    驚世駭俗的言論比風雪更刮人,但卻讓所有女人們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脊梁。
    一個凍爛了手背、用破布纏裹的年輕婦人抖了抖,嘶聲問:“真……真能自己蓋屋子?不用靠著夫家的戶籍?”
    “當然,有想單獨蓋房立戶的女娘,來我這蓋戳。”沈桃桃拍著胸口,“有爹娘兄弟爺們逼著你們去用身子換米糧的……她手霍然指向披著玄色大氅、抱臂立在風雪裏的謝雲景,“來找我,找謝爺,當場批放妻書。當場劃地蓋屋,當場立女戶的獨立戶籍。誰敢阻攔……”
    她目光掃過人群裏幾個瞬間變了臉色的壯漢,“先問問謝爺的刀認不認得你那身賤骨頭。”
    女人們的竊語如同滾油落水。
    “自個兒賺糧?能活?”
    “女戶……能給咱文書?”
    “離了那殺千刀的……真能活命?”
    一個女人猛地從人堆裏站起來,幹瘦的身體在破襖裏瑟瑟發抖,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我,我柳如芳,要立女戶,要跟王有糧那牲口和離……”
    “爛貨!反了你了!”她身邊蜷著的男人驟然暴起,餓虎般撲上去,蒲扇大的黑掌“砰”地掐住柳娘脖頸,另一隻手攥著她枯黃的頭發,重重將她的臉往凍得硬如鐵板的雪地上摜。
    “反了天了,賤婦想爬牆頭找野男人了,打死你。”男人咆哮著,抬腳就要往柳娘腰上踩。
    一道黑影炮彈般撞來。
    趙老四一隻手鐵鉗般鎖死男人胳膊,生生將他拖開:“王有糧,你他娘的鬆手。”
    王有糧被摔個趔趄,猩紅著眼破口大罵:“奸夫淫婦,是不是你倆勾搭成奸?趙老四,睡我婆娘睡出癮來了是吧?”
    謝雲景靴尖碾碎一坨凍土:“大周律令。夫毆妻致傷者,杖八十。”
    沈桃桃衝上前把柳如芳護在身後,柳如芳額角腫起鴿蛋大的青包,血混著雪水泥汙了半張臉,眼神卻異常明亮,嘶聲對沈桃桃喊:“沈姑娘,立戶,我要立戶。”
    趙老四脖子上青筋暴起,朝地上啐出一口唾沫:“放你娘的屁,你讓柳娘來伺候老子的時候咋不罵爛貨,每回拿婆娘換苞米麵的不是你王有糧?”
    他猛然轉向沈桃桃,黑黃牙齒幾乎咬碎,“沈姑娘,謝爺,俺趙老四不是人,是畜生,我媳婦生孩子難產沒了……這王有糧就把柳娘推到我屋子裏,說是同鄉……求我接濟點糧……”
    他看了看著瑟瑟發抖的柳娘,“我孤著……柳娘也苦……起過和她過的心思。可柳娘……柳娘這傻的,說自己爹娘死了……離了夫家族譜就是野鬼孤魂,死了都沒地方埋。寧肯回去讓王有糧這畜牲糟踐也不肯跟我。”
    趙老四拳頭捏得骨節爆響,聲音啞得如同裂帛:“我隻能看著……看她每次背著糧袋子回去……被這狗東西剝光了衣裳丟在雪地上……罵她是千人騎萬人跨的騷窟窿……可我……我什麽都做不了……我是外人……算個屁啊!”
    人群嘩然!
    幾個女人猛地捂住了嘴。
    “賤命爛身子還想立女戶?我呸!”王有糧獰笑著撲向柳娘,“弄死你個小娼……”
    “哢嚓!”刺耳的骨裂脆響。
    謝雲景的皮靴裹著千鈞之力踢在他膝彎,王有糧慘叫著跪進雪窩。
    沈桃桃已展開空白的戶冊,炭筆飛走龍蛇:“柳如芳,放妻書按謝爺軍印生效,西坡三丈地批為女戶基地。”
    趙老四拽起柳娘凍僵的手,按在她血跡未幹的額角,又狠狠摁在放妻書上。
    一個血指印如梅落雪布。
    鮮紅刺目。
    柳娘渾身巨震,凍裂的嘴唇囁嚅著,看著那枚血印,眼淚終於滾滾而下。
    被踩進雪泥十幾載的名字,第一次堂堂正正烙在了屬於自己的土地上。
    風雪狂嘯著卷過戶冊。
    人群裏一個、兩個、三個蓬頭垢麵的女人默默走出來,在柳娘身後站成一片顫抖的樹樁。枯瘦的手紛紛伸向沈桃桃手中的戶冊。
    謝雲景玄色氅角在風中獵獵如旗。他接過沈桃桃手中的戶冊,在上麵重重戳下象征北境軍權的黑鷹印章。
    夜裏,謝雲景看著柳如芳的指印,在油燈下泛著烏沉的光。他屈指敲了敲沈桃桃記工分的冊子:“幾百號的流放犯,你把人家暖炕頭的‘活牲口’放了單飛……不怕半夜有人摸黑給你炕洞裏塞斷頭刀?”
    沈桃桃正叼著半根紅糖棒棒糖磨牙,“哢吧”咬碎最後一塊糖晶。她慢悠悠抽出光禿禿的木簽子,沾著唾沫星子劃拉今日的煤塊工分:“寧古塔最值錢的是啥?”
    “糧?布?”謝雲景蹙眉。
    “是人,是能生火做飯、暖被窩的人。”沈桃桃虎牙鋥亮地磨著木簽豁口,“守兵營七百光棍,三五年摸不著女人的手,看頭老母豬都他娘的賽貂蟬,那些有老婆的爺們呢?”她忽地嗤笑,木簽尖戳向遠處縮在牲口棚嚼雪的王有糧,“把婆娘當牲口,犁完地還能牽出去換三鬥糠,這種畜生也配有婆娘?”
    謝雲景抬手擦了擦沈桃桃嘴邊的糖渣。
    “女人離了牲口棚,”沈桃桃手腕一甩,木簽精準紮在名冊上柳如芳的名下,“才能遇見真正心疼她的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