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

字數:5401   加入書籤

A+A-


    “對!你看啊,”沈父臉上露出驚歎,“她在陷阱的布置上,下了大心思。就好像她能猜到那野獸打哪兒來,驚慌時又想往哪個方向躥。那夾子卡住的位置,彈出的方向,力道……都像是算過的一樣。不管那畜生是猛衝過去,還是受驚想倒躥,十有八九都能讓它把身上最要害的地方,送到夾子最尖銳處。那一下子既準又刁,還不容易掙脫,更要緊的是……”
    沈父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摸過無數精巧機關的篤定,“她做的夾子咬下去那狠勁兒,幾乎全都是衝著皮子底下那一層肉裏去的。傷口極小極深,幾乎不會傷到整張皮子。這得是對筋脈和皮毛紋理摸到骨頭裏的本事。光靠機關巧,做不到這一步。能把野獸的心思進退,筋骨要害都揣摩透,又能把這算計落到實際物件上的人……爹這輩子,就見過她一個。”
    沈桃桃聽得眼眸越來越亮,她下意識地,視線越過沈父的肩膀,落在每晚必來蹭飯的謝雲景身上。
    謝雲景的眼神和沈桃桃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
    那是一種無聲的,激蕩著默契的震顫。
    謝雲景和她精於製造武器本身,靠著超越時代的理念,能打出削鐵如泥的利器。但這“利器”,終究仍是按著千百年來固有的形製設計的。
    可有人,能看透“獸心”,那也必然懂得“人心”。那就能在交鋒之前,算計到敵人可能會怎樣進攻,怎樣格擋,怎樣閃躲,甚至算計到他們下意識的習慣和恐慌時可能出現的致命破綻。
    如果能將這些“算計”,融入到兵器的設計當中,讓刀鋒的重量分布正好利於抵消敵人的全力劈砍,讓箭矢飛行時細微的偏轉恰能鑽破盔甲縫隙……那會是何等可怖的改變。
    對敵之時,豈止是事半功倍。
    沈大山聽著妹妹和爹的對話,隻覺得雲山霧罩:“算計獸心?那周瑩妹子是厲害,可跟咱們打鐵煉鋼有啥關係?難不成還能打造一把能算計人心的刀?”
    沈桃桃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對呀。”
    但不能急,周瑩她還要再了解了解。
    轉眼就到了小年夜,驛站裏熱氣騰騰。?
    驛站的院子裏,積雪被堆成幾座憨態可掬的大雪人,點著黑色的煤塊當眼睛。
    院子中間,粗糲的石頭圈起一個巨大的篝火堆,手臂粗細的幹柴壘得半人高,正熊熊燃燒著。
    橘紅色的火焰,舔舐著寒冷的空氣,騰起一陣陣溫暖的氣流,烤得人臉頰發燙,驅散了嚴冬的酷寒。
    火上架著一個大鐵架子,一整隻肥羊被穿在鐵條上,由何氏緩緩轉動著,羊皮被烤得焦黃酥脆,熱油滋滋滴進火堆裏,騰起撲鼻的濃香。
    一張張矮桌圍著篝火鋪開,大家都擠在這裏,人頭攢動,熱氣喧騰。
    桌上的陶碗裏盛滿了羊肉湯,碗邊都放著一把閃爍著寒光的錳鋼匕首。
    漢子們握著新刀切肉,感受著刀刃毫無滯澀地切入羊肉裏,臉上寫滿了得意與豪氣。
    女人們談笑著,手裏卻不停活縫製著冬衣。
    幾個孩子則穿著臃腫的棉襖,咯咯笑著在人群和雪堆裏追逐打鬧。
    沈桃桃被何氏裹得像隻圓滾滾的湯圓,外麵罩著謝雲景那件玄色大氅,帽兜幾乎蓋住了半個頭,隻露出被篝火映得紅彤彤的臉頰和一雙靈動的眼睛。
    沈二嫂如臨大敵地坐在她身邊,眼神時刻粘在她身上,生怕篝火飛濺出的火星或者周圍人沒輕沒重的碰撞會傷到她。
    謝雲景坐在沈桃桃旁邊的一張矮凳上,身姿挺拔,篝火的暖光跳躍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似乎也柔和了那慣常的冷硬。
    他手邊放著一個厚實的陶碗,濃鬱的酒香絲絲縷縷地散出來,混雜在肉香和煙味裏,更添幾分誘人的暖意。
    那酒香,如同小爪子,一下下撓在沈桃桃心上。傷後一直被嚴格控製飲食的她,對這辛辣的刺激,升起一股難以抑製的渴望。
    她悄悄舔了舔嘴唇,眼睛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隻酒碗。
    謝雲景似有所感,目光從跳動的篝火上移開,落在了沈桃桃亮晶晶的眼睛上。
    他眼底掠過一絲了然,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意思很明白:你,不行。
    沈桃桃心頭那點小貓撓似的渴望瞬間就變成了不服氣。
    她趁著沈二嫂扭頭去招呼王玉蘭的功夫,飛快地將身體往謝雲景的方向微微傾斜,借著大氅的掩護,手輕輕拉了拉謝雲景的衣袖。
    謝雲景感受到那微小的拉扯力道,低頭看去。
    隻見沈桃桃從帽兜下露出小半張臉,嘴角微微向下撇著,眼睛裏漾著篝火搖曳的光,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神裏混合著委屈和想偷喝的狡黠。
    那眼神濕漉漉的,仿佛能穿透鎧甲,直落心底。
    謝雲景的眼神凝了一瞬,深邃的眸光在躍動的火光裏閃爍不定。
    他看著她,沉默了兩秒。
    喧囂的笑語聲,木柴的爆裂聲似乎遠去了。
    最終,他將酒碗往沈桃桃的手裏一塞。然後,不動聲色地將身子往沈桃桃的方向略略側傾,寬闊的肩膀像是在抵禦寒風,但實際是築起一道無人能窺視的屏障。
    他的動作自然流暢,仿佛隻是隨意地整理了下衣襟,便將沈桃桃的小半邊身子巧妙地攏進了自己造出的小小陰影裏。
    動作快得如同蜻蜓點水,無聲無息,連坐在旁邊的沈二嫂回頭瞥了一眼,也隻看見謝雲景微微傾身似在跟桃桃說話,桃桃整個人都被他那大氅擋得嚴嚴實實。
    沈桃桃趕緊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舌尖嚐到那一點辛辣的甜意,順著嗓子迅速滑下,然後轟地在四肢百骸彌漫開。
    她像一隻躲在秘密樹洞裏偷嚐蜜露的小鬆鼠,眼睛亮得驚人,臉頰酒精的作用下,飛快地染上酡紅。
    那一點量極少的酒,對於一個幾乎沒沾過辛辣的姑娘家來說,後勁來得又猛又快。
    起初她隻是覺得眼前篝火跳躍的光影變得特別晃眼,周圍喧鬧的聲音仿佛也帶著回響。接著,一股抑製不住的傾訴欲像被點著的幹草,呼啦啦躥上腦海。
    沈桃桃隻覺得胸口被一股熱氣塞得滿滿的,非得宣泄出來不可。
    她忘記了肩膀的疼痛,也忘記了娘親射過來的刀子般的眼神,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腳步甚至因為突如其來的暈乎而微微晃了一下,謝雲景在她手肘下極快地扶了一把。
    她甩開帽兜,紅撲撲的臉蛋在火光下嬌豔得如同熟透的蜜桃,清亮的嗓音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勁兒,朝著篝火上方灰蒙蒙的夜空高喊:“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
    聲音清亮,穿透力十足,隻可惜調子跑得沒邊兒,如同脫韁野馬在荒原上狂奔。
    “……萬紫千紅滿地開……”第二句更是唱得氣勢如虹,那調子卻已拐去了西伯利亞冰原,不僅荒腔走板,還自行串改了歌詞。
    “噗……”人群裏正仰頭灌肉湯的張尋猛地嗆住,湯水噴了出來,濺了一身一臉。
    附近幾個湊在一起低聲談笑的親衛如同被集體點了穴,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看向聲音來源處。
    王玉蘭剛舉到唇邊的一塊烤羊肉啪嗒掉回了碗裏。
    連那隻在火上旋轉的烤全羊仿佛都哆嗦了一下。
    整個驛站,隻剩下篝火燃燒的劈啪聲。
    何氏的臉瞬間黑如鍋底,伸手就要去捂沈桃桃的嘴:“老天爺!你這丫頭……”
    “唱情歌兒,就大聲唱出來……”沈桃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絕世好歌”裏,身體還得意地隨著臆想中的節奏搖擺了一下,把最後一句荒腔走板的調子送給了在場所有人破碎的耳朵,“讓宇宙聽見了我的心跳!哎呀呀,哎伊呦……”
    末了,她還自發地加上了自由發揮的魔性顫音。
    這魔音穿腦的效果是毀滅性的。
    幾個漢子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就連角落裏原本埋頭啃骨頭的饕餮都往後退了退。
    謝雲景的反應前所未有的快。
    在沈桃桃引吭高歌第一個字的瞬間,他的濃眉就緊緊鎖在了一起。
    當那刺破天穹的調子如魔音貫耳時,他幾乎是本能地采取了行動。
    他一隻手穿過氅衣縫隙,準確無誤地捂住了沈桃桃的嘴,一把將這噪音汙染源撈回了身邊的位置上,整個兒包進了一片安靜的大氅世界裏。
    隔著厚厚的氅衣,沈桃桃悶悶的“唔唔”聲和不安的扭動被徹底隔絕,隻剩下外麵一片驟然爆發的驚天動地的爆笑聲。
    “哈哈哈哈——”
    “我的親娘嘞!這是唱的還是念的咒語?”
    “殺豬都沒這麽瘮人!”
    “謝爺!謝爺!快捂住!快捂住!耳朵要聾了!”
    “……”
    笑聲如同山崩海嘯,幾乎要把篝火都掀翻。
    何氏捂著臉,又是尷尬又是好笑,肩膀抖得說不出話。
    沈大山和沈小川哥倆笑得差點背過氣去。
    陸夫人笑得不住用帕子擦眼角的淚,連向來端素的陸太醫,嘴角也抿起一道壓不住的弧線。
    一片哄堂大笑中,一個怯怯的卻異常清亮的聲音,如同初春的清泉滴落,小心翼翼地在角落裏響起。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小小的一個起句,精準地踏在了方才沈桃桃那完全離譜的調子上,唱得圓潤清甜,完全還原了它本該有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