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攪動風雲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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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不可聞。
    沈桃桃順著他視線的方向,竭盡全力地凝神望去。
    周瑩的右手正縮回衣袖。在她的小指根處,纏繞著一圈銀白絲線,細如蛛絲,在明暗交界處反射出一點點金屬的冷光。
    那光點閃爍了一下,仿佛沾著未化的雪屑。
    而剛剛宋三撲倒的那處,確實有一小片積雪的紋路,仿佛被一條極細的線瞬間勒過又撫平。
    若不細看,幾乎與周圍平整的雪麵無異。
    更絕的是,那痕跡細小得根本無從分辨。
    周瑩喜歡李瘸子,幫李瘸子,這情有可原。可這手段,這機關暗器,神不知鬼不覺,不傷皮不露骨,不留痕跡,精準到巔峰。
    沈桃桃心中的震驚難以形容,這絕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將暗器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又絕不露行跡的地步,這周瑩到底什麽來路。
    篝火依舊熊熊燃燒著,巨大的火焰扭曲升騰,映照著那一張張被喜悅浸透的臉孔。
    漢子們還在拍著李瘸子的肩膀笑鬧,女人們分食著切好的嫩羊肉,孩子們圍著雪堆追逐,阿鸝婉轉的哼唱在風聲裏飄起。
    沈桃桃攏緊了身上的大氅,望向院門邊那個纖瘦的身影。
    周瑩已經走回到人群中的位置,拿起一根細樹枝,沉默地撥弄著腳邊的篝火餘燼。
    跳躍的紅光映在她沉默的側臉上,勾勒出倔強的輪廓。
    沈桃桃將臉埋進暖融融的毛領裏,酒氣散盡的頭腦格外的清醒。
    這苦寒無比的寧古塔,藏著的何止是富礦,那些沉默的身體裏,藏著的才是真正的,足以攪動風雲的力量。
    第二天,驛站那座新搭建的大棚裏,泥土的潮氣和肥料發酵的氣息混合在一起,空氣溫潤得如同早春。
    沈桃桃正彎著腰將一顆顆飽滿的玉米種子點進壟溝。指腹劃過溫熱的土壤,那觸感讓人心安。
    周遭都是忙碌的人們,柳如芳帶著幾個手腳麻利的婦人,在沈桃桃的指點下,有條不紊地翻地起壟,點種覆土。動作起初生澀,很快便熟練起來。
    “都歇歇手!開飯咯!”清亮的吆喝伴隨著一股勾人的飯菜香飄了進來。
    厚厚的布簾被從兩邊掀開,何氏和王玉蘭一前一後各拎著一個沉甸甸的食籃,熱氣從縫隙間透出。
    何氏的臉上帶著踏實的笑容,目光掠過棚內忙碌的眾人,最後落在自家女兒身上。
    看到沈桃桃蹲在地壟邊的利落身影,眼裏的笑才放心地漾開:“桃桃,招呼大夥兒過來吃飯了,今兒是按你說的,一人一份‘盒飯’。”
    “盒飯?”柳如芳直起累得有些發酸的腰,好奇地張望過來。
    “喏,就是這個。”王玉蘭笑著從藤籃最上層拿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木頭盒子。
    盒身用砂紙打磨得光滑,邊緣圓潤,頂蓋和盒體嚴絲合縫地扣合著,“桃桃畫的圖樣子,讓我家那口子連夜打的,這叫啥…分…分餐盒。”
    “一人一份?乖乖!這排場!”有人驚歎。
    沈父放下釘耙,臉上帶著自豪,指著旁邊剛搭好的長木台:“放這兒,放這兒吃。”
    食盒被分發到每個人手中,沉甸甸的分量。
    打開頂蓋的卡扣,熱氣夾著更濃鬱的香味“噗”地一下冒出來。
    底下大半盒是蒸得噴噴香的糙米飯,上麵緊緊實實地壓著兩大勺熬得紅亮油潤的野豬肉,另一側的小格裏,則是爽口的酸菜土豆絲,點綴著點點油星和蒜末。
    葷素搭配,分量十足。
    大家夥兒大口扒拉著滾燙的飯食,野豬肉燉得爛而不柴,油脂滲透到下麵,糙米飯被浸潤得格外香糯。酸菜土豆絲的清爽脆嫩恰好解了油膩。
    棚內一時間隻剩下滿足的咀嚼聲。
    “香!太香了!”
    “嫂子這手藝,絕了!”
    “關鍵一人一份,吃個熱乎,不用等。”
    何氏和王玉蘭聽著稱讚,臉上笑開了花,忙著給幾個吃得太急噎住的人倒熱湯。
    沈桃桃端著屬於自己的那份,小口吃著,暖意從胃裏流向全身。這粗糙的木盒,簡陋的飯菜,竟比記憶中任何一頓奢華的宴席都讓她感覺滿足。
    正是暖棚裏氣氛最為鬆快的時刻。
    大棚厚重的氈簾被一隻手突然掀開,一股裹挾著濃烈血腥氣的寒風驟然灌入。
    像一把冰冷的鐵刷子,瞬間刮過所有人,將飯菜的暖香衝刷得一幹二淨。
    所有人驚愕地轉頭。
    陸夫人慘白著一張臉站在門口。她棉襖的前襟,被粘稠的血跡汙了大片,一直蔓延到袖口,刺目的血痕還在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滴落。
    她平日裏溫婉的眼睛此刻瞪得極大,麵上滿是焦急:“桃……桃……宋三……宋三死了……”
    死寂。
    棚內暖洋洋的空氣仿佛瞬間凍結成冰。所有咀嚼的聲音,滿足的歎息聲,全都凝固住了。
    何氏手裏的勺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燙的熱湯潑了一地。
    “死了?”沈父回過神,一步上前,“怎麽回事?”
    陸夫人身體微微顫抖,“……我剛哄妞妞吃了飯,就有幾個當兵的闖進來,抬著宋三渾身是血……說……說宋三是在北邊的野狼穀邊上找到的……被……被狼群啃的……就剩……就剩半截了……”
    人群中吸氣和驚呼響成一片。
    “宋三?管騾馬的那個宋三?”
    “被狼啃了?大白天的,宋管事可是驛站的老人,閉著眼睛都不會走到野狼穀邊上啊。”
    “怎麽會去了那麽偏的地方?還……還……”
    沈桃桃端著木餐盒的手早已冰涼。
    她強迫自己冷靜,跟著陸夫人跑去她家。野狼穀那地方地勢險要,亂石嶙峋,常年有狼群出沒,別說守軍裏的老人,就是流放犯沒事也不會往那兒去。
    宋三管著驛站的馬匹輜重,油水豐厚,心思全在巴結守軍上,怎麽會孤身一人跑到那鬼地方去?
    “人呢!宋管事人呢?”?
    沈桃桃剛到,後麵一聲暴喝響起。
    陸太醫家的木門被粗暴地踹開,三個身穿半舊鎖子甲,殺氣騰騰的守軍頭目闖了進來。
    為首一人滿臉橫肉,絡腮胡子上沾滿了霜雪,正是駐紮驛站這隊守軍的都統熊奎。
    他雙眼赤紅,帶著戾氣掃視屋內眾人,目光最終落在沈桃桃的身上。
    “熊都統。”謝雲景高大的身影擋在沈桃桃前麵。他的眼神沉冷銳利,迎向熊奎幾乎要吃人的目光,“宋管事遇害,本官亦感痛惜。本官已遣人收斂遺體。此刻驚擾其他人,於事無補。”
    “驚擾?”熊奎踏前一步,幾乎要貼到謝雲景臉上,唾沫星子帶著濃重的酒氣噴濺出來,“謝大人,宋三是我們的兄弟。跟著我們在刀頭舔血的兄弟,就這麽被狼啃了?放他娘的屁!”
    他的眼睛惡狠狠地掃過那些圍在外麵看熱鬧的流放犯們,“什麽野狼?野狼穀的狼群從不敢大白天地跑到人附近。是細作,是那些該死的流放犯裏的狄戎細作幹的。把人騙到荒郊野地,做了凶案,再丟給狼啃,毀屍滅跡,掩人耳目。”
    他突然拔出腰刀,半截刀鋒雪亮,“把人交出來,把那些狄戎狗交出來,給宋兄弟償命,償命。”
    “對!交人!”
    “償命!殺光那些狄戎狗!”
    另外兩個小頭目也跟著拔刀,猙獰怒吼。
    外麵的人群也徹底炸開了鍋。
    “放屁!胡說八道!”
    “憑什麽說我們是細作!”
    “欺人太甚!”
    流放者中有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大聲反駁,氣氛陡然劍拔弩張。張尋和親衛們幾乎是同時,手已按上了腰間的刀柄,眼神變得極其危險。
    混亂如同旋風瞬間席卷了整個驛站,驚恐地尖叫,激憤地怒吼,刀劍欲出的嘶鳴,混雜著熊奎等人狂暴的咆哮,如同沸反盈天。
    “肅靜!”
    一聲沉喝,謝雲景的聲音穿透所有喧囂,一股冷酷的威壓從他身上爆發,瞬間凍結了所有狂躁的情緒。
    就連狂怒的熊奎,在那雙宛如寒潭的眼眸逼視下,氣勢也本能地矮了一截,拔出一半的刀僵在了那裏。
    “本官已勘驗過。”謝雲景的聲音恢複了平素的穩定,“宋三的致命傷確是野狼利爪所留,身上傷口也確實乃野狼啃噬所致。”
    熊奎粗喘著,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仿佛在尋找破綻。
    謝雲景繼續道,目光冷銳如刀,一點點割過熊奎幾人的臉:“但是,案發之地,並非隻有宋三一人的痕跡。”
    他微微一頓,“還有另一人。其足跡清晰,從驛站附近起,一直延伸到宋三身死的野狼穀邊上。兩行足跡交纏……不,更像是……拖拽前行。”
    不是並肩而行,是強力的拖拽?
    沈桃桃渾身一個激靈,她腦子裏飛快地轉動:謀殺後丟給狼群毀屍?如果是細作誘殺宋三,為何要采取如此費力且痕跡明顯的方式?直接踹進冰河裏不更幹淨?難道殺了不解氣還要泄憤……
    仇殺?
    她猛地抬眼看向人群中沉默的像塊石頭的李瘸子。
    他是最近唯一一個和宋三有過衝突的人,有動機,更有能力,箭法精準,心思沉穩狠辣。
    “李大哥,”沈桃桃看向李瘸子,“宋三出事前後,你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