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靜坐席間卻能引得英雄競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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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城的守備府邸,今夜燈火通明。
雖比不得京城的雕梁畫棟,卻也收拾得整潔雅致,處處透著軍旅之地的簡樸與硬朗。
正廳之內,筵席已開,為遠道而來的北境大軍接風洗塵。
楚懷瑾身為主人,並未居主位,而是執意將徐相與謝雲景讓於上首,自己陪坐於徐相下首,姿態謙恭有禮。
席間觥籌交錯,氣氛融洽熱烈。
酒過三巡,話題自然而然地引向了往事。
楚懷瑾親自為徐相斟滿一杯溫過的清酒,聲音溫和,帶著一絲悵惘:“舅父,還記得小時候,母親常帶我去您府上小住。那時庭院裏的那株老梅,花開得極好,母親總愛在梅樹下教懷瑾讀書習字。”
徐相聞言,花白的眉毛微顫,眼中流露出追憶之色,輕歎一聲:“是啊,你母親她……最是喜梅,性情也如寒梅一般,清傲堅韌。可惜,去得太早……”老人家聲音哽咽,未能再說下去。
楚懷瑾執杯的手微微一顫,眸中瞬間蒙上了一層深切的哀慟,那抹慣常的溫雅笑意消散無蹤,隻餘下真實的黯然。
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喉結滾動,似將翻湧的情緒強行壓下,才低聲道:“母親生前,最敬重舅父風骨,常言道,為官者當如舅父,心係黎民,不負聖恩,亦不負己心。”
他這話,看似對徐相說,眼角的餘光卻若有若無地掃過一旁的沈桃桃。
謝雲景端坐席間,麵容平靜,指節卻在酒杯邊緣輕輕摩挲,將楚懷瑾這細微的神態盡收眼底。
他不動聲色,隻是靜靜啜飲,仿佛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唯有那深邃的眼眸,比平日更為幽暗。
恰在此時,廳外夜風拂過,帶來庭院中隱約的草木氣息。
楚懷瑾似被觸動,放下酒杯,目光望向虛空,輕聲吟誦道:“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杜工部此句,道盡仁人誌士胸中塊壘。讀之常令懷瑾想起母親教誨,亦想起……如今這生靈塗炭的世道。”
他語速舒緩,帶著文人特有的感傷,然而話鋒悄然一轉,引向了當下,“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若得政通人和,使百姓安居,幼有所長,老有所終,方不負平生所學。”
這幾句詩,引用得恰到好處,既抒發了憂國憂民之思,其內核,“廣廈”、“大庇天下寒士”、“安居樂業”,竟與沈桃桃在榮城實施的安撫流民,以工代賑等仁政舉措不謀而合。
這已近乎是一種巧妙的呼應和讚賞。
吟誦間,楚懷瑾的目光終於不再掩飾,坦然地投向了對麵的沈桃桃。
那目光中,有對詩文中理想的向往,有對眼前女子所作所為的深切認同,更有覓得知音的灼熱。
他並未多言,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等待她的反應,仿佛她的隻言片語,比滿堂客套更為重要。
沈桃桃感受到那專注的目光,抬起眼,正對上楚懷瑾隱含深意的眸子。
她自然聽出了他詩句中的弦外之音。
她並未立即回應,隻是微微頷首,唇角噙著一抹淡然的弧度:“楚將軍心懷天下,引此佳句,桃桃亦深以為然。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此乃亙古之理。”
她的回應得體而疏離,並未深入。然而,這一頷首,一淺笑,落在楚懷瑾眼中,卻似春風拂過冰湖,讓他眼底的光芒亮了幾分。
他舉杯示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幕,悉數落入了謝雲景眼中。他握著酒杯的指節微微收緊,“楚將軍雅致,雲景一介武夫,於詩詞歌賦涉獵不深。隻知這‘廣廈’與‘歡顏’,需得用手中之劍,掃清奸佞,蕩平寇亂,方能真正求得。”他的聲音帶著金鐵般的質感,瞬間將方才那片刻的文雅感傷拉回了現實的刀光劍影之中。話語中的鋒芒,直指楚懷瑾方才略顯空泛的理想抒發,暗示唯有武力與行動才是實現理想的根基。
楚懷瑾聞言,轉向謝雲景,臉上重新掛上那抹溫雅的笑意,他舉杯道:“謝將軍所言極是。懷瑾迂腐,隻會紙上談兵,不及將軍雷霆手段,匡扶正義。這掃清奸佞的重任,還需仰仗將軍神武。懷瑾敬將軍一杯,願為將軍馬前卒,略盡綿薄之力。”
他的言辭謙卑,將姿態放得極低,卻巧妙地將自己置於“同道”與“助力”的位置,並未在正麵交鋒中落了下風。
兩個男人,一個溫文爾雅,談詩論理想,暗含機鋒,一個沉穩冷峻,言刀劍實務,鋒芒畢露。
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雖無硝煙,卻已是一場無聲的較量。
而這場較量的中心,便是那位靜坐席間卻能引得英雄競折腰的沈桃桃。
宴,依舊是那場宴。隻是這宴席之下的暗流,變得洶湧莫測起來。
大家都不是傻子,看清裏麵的門道後,都趕緊吃完回去睡覺。
宴席散去,夜色已深。
一輪清冷的圓月懸於墨藍色的天幕之上,灑下如水般的銀輝,將臨淵城的輪廓勾勒得愈發靜謐。
沈桃桃婉拒了侍女的陪同,獨自一人漫步在守備府後院的抄手遊廊下。
連日行軍與應對諸事,讓她心神俱疲,此刻難得的寧靜,正好可以梳理思緒。
夜風帶著涼意拂過麵頰,吹動她額前的幾縷碎發。
“沈姑娘好雅興,也來賞月麽?”
一個溫和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驚喜。
沈桃桃轉身,隻見楚懷瑾不知何時已立於廊下,依舊是一身青衫,外罩著月色軟裘,手中卻多了一張式樣古樸的七弦琴。
月光灑在他身上,更襯得他麵容清俊,氣質出塵。
“楚將軍。”沈桃桃微微頷首,目光落在他懷中的古琴上,“夜色已深,將軍還未歇息?”
楚懷瑾緩步走近,唇邊含著笑意,那笑意在月光下顯得有些朦朧:“月色甚好,不忍辜負。再者,心中有些……舊事縈繞,難以入眠。”
他輕輕撫過琴身,指尖帶著一種珍視的意味,“此琴乃家母遺物,名‘鬆風’。她生前最愛在月下撫琴,尤其是一曲《幽蘭操》。”
他抬眸看向沈桃桃,眼神清澈而坦誠,帶著懇請:“懷瑾琴技粗陋,遠不及母親。隻是今夜見此明月,忽有撫琴之念。不知……可否有幸,請沈姑娘品鑒一二?也算是……以琴會友。”
他的姿態放得極低,理由也合情合理,讓人難以拒絕。
沈桃桃看著那張古琴,又看了看楚懷瑾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真誠的眉眼,略一沉吟,便點了點頭:“將軍客氣了,桃桃對音律所知甚淺,但聞雅樂,亦是幸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