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榜眼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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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之棠猛地回過神,被人從一場沉夢裏拽了出來。
    他抬手抹了把臉,將眼底那點來不及藏好的澀意壓下去,轉身時,臉上已恢複了平日溫和的模樣,隻是那溫和裏,多了層薄薄的疏離。
    “沒什麽,”他走到桌邊,將空了的茶杯輕輕放好,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杯壁,“方才聽見外麵有風,想著關緊些門,免得漏了寒氣。”
    程老夫人沒多想,隻嗔怪道:“這屋裏燒著炭,暖和著呢,倒是你,方才喝了酒,別站在風口上。”
    她說著,又看了眼門外,“江老板和若白怎麽還沒進來?莫不是在外麵說什麽悄悄話呢。”
    程之棠垂著眼,沒接話。
    方才江茉的話還在心裏繞,連帶著方才喝下去的梅花釀,都失了些清甘的滋味,反倒滲出點微苦的餘味。
    正怔著,雅間的門被輕輕推開,江茉和杜若白走了進來。
    杜若白臉上還帶著點不自在,眼神閃躲著不敢看程之棠,倒是江茉,神色如常,仿佛方才廊下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她走到桌邊,拿起酒壺,對程老爺子笑道:“程老,這酒雖好,也不能貪杯,再喝半盞,便歇歇吧。”
    程老爺子正喝得舒坦,聞言咂咂嘴,卻也聽話:“成,聽你的。你這丫頭,不僅菜做得好,釀酒有一手,管起人來也有章法。”
    江茉笑了笑,給程老爺子添了小半盞酒,又給程老夫人的杯裏續了些溫茶,動作利落又自然。
    她目光掠過程之棠時,微微頓了頓,見他正垂著眼看桌上的茶盞,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有些落寞的樣子。
    她心裏輕輕歎了口氣,也隻是轉瞬,便移開了視線。
    有些話,說開了,反倒幹淨。
    她和他,本就該是這樣的。
    杜若白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試圖打破這微妙的安靜。
    他眼珠一轉,笑著對程之棠道:“阿棠,方才我和江老板說,等過些日子,咱們再約著來桃源居,嚐嚐她新琢磨的菜。你說好不好?”
    程之棠抬起頭,臉上的疏離淡了些,他看向江茉,見她正低頭整理著桌上的碗筷,側臉的輪廓柔和得像幅畫。
    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認真。
    “好啊。隻要江老板不嫌我們來得勤,擾了清淨。”
    江茉手上的動作頓了頓,隨即抬頭,對他露出一個淺淡的笑。
    “程公子說笑了。桃源居本就是迎客的地方,您和杜公子肯來,是我的福氣。”
    笑容依舊溫和,卻像隔著層透明的紗,看得清,摸不著。
    程之棠心裏那點剛冒起來的念想,又沉了下去。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微涼,順著喉嚨滑下去,比梅花釀的後勁更讓人覺得心口發澀。
    程老夫人瞧著這光景,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她看了眼程之棠,又看了眼江茉,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隻笑著打岔。
    “江老板,你這桃源居的炭火燒得真好,比我們府裏的還暖和,也沒什麽煙。”
    江茉順勢接話:“這炭是附近山民送來的硬木炭,耐燒,火力也勻。程老夫人若是喜歡,回頭我讓丫頭給您送些去。”
    “那怎麽好意思,”程老夫人忙擺手,“倒是又要麻煩你。”
    “不麻煩的。”
    屋裏的話題漸漸又回到了吃食和家常上,程老爺子聊著聊著,又說起了梅花釀的好,程老夫人也跟著附和,杜若白偶爾插兩句嘴,氣氛慢慢又熱絡起來。
    程之棠話少了些,大多時候隻是安靜地聽著,偶爾端起茶杯喝一口,目光落在桌上的梅枝擺件上,久久沒有移開。
    江茉並未待太久,短暫過後又回到大堂,發現韓悠在櫃台那邊跟鳶尾聊天,兩人嘻嘻哈哈的,不知在聊什麽。
    她慢悠悠地走近一些,湊過去聽,原來聊的又是牆上的三幅字。
    韓悠早就想說了:“這三幅字寫的一點都不如江老板。”
    鳶尾在旁邊瘋狂點頭。
    “韓公子真說到我心坎上了!”
    這三幅字分明就不如自家姑娘寫的。
    她一邊說,一邊塞了一個小餅幹到嘴裏。
    韓悠也拿了個小餅幹塞進嘴裏,忍不住又吐槽:“江老板的字是真不錯,能拿到一副她的字,我就心滿意足了。”
    鳶尾有點奇怪:“上次韓公子不是帶走了一幅嗎?”
    韓悠閉了閉眼,十分無奈地說:“上回那字沈大人看上了,我就送給沈大人了。”
    鳶尾捂住嘴:“沈大人看上了?”
    韓悠點點頭,一臉沉重痛苦之色。
    他的字啊,在懷裏還沒有捂熱乎呢,就被要走了。
    鳶尾心中一動,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問他:“你實話告訴我,到底是你主動送出去的,還是大人自己要的?”
    韓悠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
    鳶尾暗道果然如此,她偷偷說:“我知道的還多著呢。”
    韓悠升起好奇心:“那你還知道什麽?”
    “我不告訴你。”
    江茉:“……”
    韓悠撇她一眼,沒有多問,仍然是看著牆上那幅字搖頭歎息。
    “回頭還是勸一勸江老板,將這三幅字換下來吧。和對麵牆上江老板自己的字比起來,大夥都不願往這邊挨了。”
    鳶尾搖搖頭:“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別看這三幅字不如我家姑娘寫的,現在可矜貴著呢。最中間是當今新科狀元的字,另兩幅是榜眼和探花的墨寶。”
    說著她聲音小了些,“後麵兩位如今正在咱們桃源居的雅間吃飯呢,程公子的親人來為他祝賀,我們姑娘也去了。”
    韓悠連忙打斷她:“不是,你等會兒,程公子的親人給他祝賀,你們姑娘去幹什麽呀?”
    “我們姑娘身為老板,怎麽就不能去祝賀一聲了?我看那程公子一表人才,人也長得不錯,溫溫柔柔的,對我們姑娘也好,說不定會是一段良緣呢。”鳶尾不服氣道。
    韓悠咬爪爪。
    良緣?
    嗚嗚嗚……江老板要議親了嗎?
    雖然他很舍不得,但議親也是喜事。
    韓悠心裏頗不是滋味兒。
    江老板議親,日後豈不是更忙了?
    成親後該不會關了桃源居,在家裏相夫教子吧?
    韓悠臉色逐漸凝重起來。
    那不成啊!
    桃源居關門了,他上哪兒吃飯啊?
    而且江老板聰慧有謀略,有見識,豈能跟那些生於後宅的婦人一樣?
    江老板可是要幹大事業的!
    “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江老板被那個程公子纏上了?”
    鳶尾遲疑:“其實也算不得,程公子仿佛確實對我家姑娘有幾分意思。程老爺子程老夫人是我們這兒的熟客,對我們姑娘很好。”
    韓悠一拍大腿。
    “那指定就是了!”
    他就說嘛,江老板好端端地開著飯館,怎麽會突然想這些兒女情長的沒用事情,日日忙的腳不沾地,壓根就沒那功夫。
    江茉實在聽不下去了,過來攆著鳶尾去廚房幫忙,自己占了櫃台的位置。
    韓悠看到江茉過來,笑的一臉靦腆:“江老板。”
    “韓公子怎麽有空過來?”
    韓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過來吃頓飯,順便……哎呀,順便想跟江老板再討一幅字。”
    他隱約記得上回江茉換下來的字,還剩下一幅。
    江茉沒想到他又是為自己的字來的,不禁失笑。
    她從櫃台下麵拿出那一幅字,這回不用韓悠說,主動拿了筆墨添上落款,蓋上章,很大方地就送給了他。
    韓悠喜不自勝,如獲至寶。
    有人這樣喜歡自己的字,江茉心裏也覺得高興。
    冷不丁,韓悠突然問:“江老板,是不是要議親了?”
    江茉:“???”
    她想到古代確實都早早要議親,若遲遲不成親,總會落人口舌。
    “議親如何,不議親又如何?”
    韓悠麵色陷入糾結。
    他既希望江茉議親,又不希望她議親。
    當今現世,大多男主外、女主內,成了親,哪個男人能容忍妻子日日拋頭露麵做生意?
    又不是誰都像他一樣看得開,心胸豁達。
    韓悠揪著衣角,把方才鳶尾的話顛三倒四說了半分,末了補充。
    “江老板您要是成親了,可不能關桃源居啊。您做的小酥肉,糖醋魚,還有那豆花兒,城裏再找不出第二家……”
    江茉瞧著他那副生怕沒飯吃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
    “韓公子想什麽呢?我這桃源居,是要開到地老天荒的。”
    “真的?”韓悠眼睛一亮,又追問,“那程公子……”
    “程公子是客,今日他家有喜事,我去道賀是本分。”
    江茉拿起櫃台上的賬本翻了兩頁,語氣淡得像拂過簷角的風,“至於議親,我現在隻想把這桃源居的招牌擦得亮些,其他的,沒想過。”
    韓悠頓時鬆了口氣,手舞足蹈差點碰翻桌上的硯台。
    “我就知道!江老板是幹大事的人!”
    江茉輕輕一笑,“今日還吃飯嗎?”
    “吃!聽說江老板推出了狀元飯?那個什麽金玉滿堂,給我來一份大的!”他緊接著添了一句,“打包!”
    自己趁著午休時間偷偷跑出來討字,府衙的飯都沒吃。
    罷了,還是吃這個金玉滿堂飯,聽著就喜氣滿滿嘿嘿嘿。
    在府衙當幾年值了,那不得多沾沾喜氣?
    今兒點金玉滿堂的人特別多,江茉去後廚出餐也快,不消片刻就拎出一個食盒。
    韓悠帶著食盒往回走,剛走到府衙門口,信使跑馬而來,停在他跟前連馬都沒有下,從懷裏抽出一封信。
    “悠兒,給沈大人的信,你給轉交一下,我這還等著送下一個呢。”
    韓悠還沒反應過來,懷裏就被塞了一封信,再一眨眼,對方已經策馬奔走了。
    韓悠低頭看了眼信件,也沒寫誰送的,隻好拎著食盒先去書房。
    敲過門,輕手輕腳推開進去。
    沈正澤正埋首於案牘,見他進來,抬眼瞥了下他手裏的食盒,眉頭微挑:“又從桃源居帶了什麽回來?”
    “回大人,是江老板新出的狀元飯,叫‘金玉滿堂’。”韓悠把食盒放在案邊,將手裏的信遞過去,“這是信使送來的信。”
    一低頭,懷裏那卷字軸的一角不小心滑了出來,露出半片灑金宣紙。
    沈正澤的目光頓住了。
    他放下筆,示意那卷字:“這是什麽?”
    上回這小子就帶回來一卷字,難不成……
    韓悠連忙把字軸往懷裏塞了塞:“沒什麽沒什麽,沈大人您看錯了。”
    沈正澤:“……”
    這麽大一卷,他不至於眼花到看錯的地步。
    目光掃了眼手下的信件,擱在一旁沒有立即打開。
    “你下去吧。”
    韓悠看他沒有跟自己討字,不由心情愉快,高高興興地應了聲,正要拎著自己的飯走人。
    忽聽麵前的人道:“飯留下。”
    韓悠:“???”
    不是。
    “大人您沒用午食嗎?”
    咋還搶他的飯呢?
    這對嗎??
    “白嶠從下縣趕回來,飯給他吃了。”沈正澤揉揉眉心。
    韓悠:QAQ!!!
    他的飯飯!
    沈正澤:“我批你半日假休息,你再去買。”
    韓悠眼睛微微睜大。
    誒?
    這樣也行!
    有了半日假,他哪裏還用打包回來?
    “謝謝大人,大人請慢用。”他答應的嗓門格外響亮。
    沈正澤瞥他一眼,隨口問:“金玉滿堂,名字不錯,可有典故?”
    “典故?沒有啊,江老板說是狀元飯。”提起這茬,韓悠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起來,“大人您絕對想不到,當今新科狀元,殿試前三甲,進京考前都在桃源居吃過飯,消息傳出去桃源居客人都滿了,非搶著吃狀元飯!”
    “哦?”
    沈正澤打開食盒,香噴噴的飯香飄出來。
    “還有那個榜眼郎,仿佛看上江老板了,待人好著呢。”
    “?”沈正澤視線挪回韓悠那邊,“榜眼?”
    “好像姓程,江州人氏,我這回來的時候,他們一家都在桃源居,聽說家中長輩對江老板也喜愛的很。”韓悠一肚子話想吐槽。
    什麽喜愛的很,他看分明就是喜愛江老板做的飯!
    幸好江老板不是那種隨隨便便能被誘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