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絕夜死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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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煌煌火劍當頭劈下,撕裂了縈繞的霧靄,斬破了塔尼亞尚未凝聚起來的源能,乃至,劈開了她的脖頸、胸口、腰腹。
    恐怖的傷口中,沒有鮮血流出,有的隻是不斷燃燒的火苗,仿佛塔尼亞的身體已化作了陰燃的樹木。
    塔尼亞眼中寫滿了恐懼,抬起殘破的手,試圖阻擋希裏安的前進,卻被他一劍劈斷。
    斷臂落在地上,已淌不出鮮血。
    希裏安再向前一步,嚐試終結塔尼亞的生命時,塔尼亞的傷口熄滅了。
    燒焦的血肉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瘋長的血色菌絲,如同大片大片的肉芽般,居然在一點點地縫合塔尼亞的傷口。
    “哈哈,我就知道您不會放任我死在這的。”
    塔尼亞發覺了身體的變化,癲狂地叫喊道,“母親,我已記錄下了那猩紅烈陽的力量,我們將……”
    有什麽東西來了。
    一股與猩紅烈陽相似的、無比醜陋邪異的力量降臨了。
    無數菌絲匯聚而成的大手從灰霧裏探出,它一把抓住了塔尼亞的身體,將她拖入了黑暗,消失不見。
    希裏安嚐試追擊,但重新出現的妖魔攔住了他的去路,當他殺光這些礙事的家夥們時,除了斬下的斷臂外,什麽都不剩了。
    在塔尼亞的斷肢,那蒼白的手臂上,希裏安見到了一道刺青。
    由淩亂線條畫成的漆黑利爪。
    這時又一道流火從遠處襲來,它沿著黑暗一路狂奔,環繞起幸存的眾人們,畫起了巨大的圓圈,將所有人框入其中。
    希裏安回過頭看去,熊熊火海中,熟悉的身影正大步而來。
    “老師!”
    希裏安興奮道。
    努恩的歸來,無疑是一針強心劑。
    他朝著努恩快步走去,慢慢的,又停下了腳步。
    縈繞的火光將努恩身上的陰影徹底照亮,也讓眾人終於看清了他如今的狀況。
    那是何其慘烈的傷勢。
    一道狹長的傷口劃開了努恩的腦袋,頭皮外翻,一隻眼睛也瞎了,脖頸處還有著一道細長的傷口,頸延伸至了胸口,它稍微偏移一點,就足以將努恩的頭顱斬下。
    他右手持劍,左手則無力地耷拉著,幾根手指已經沒了,小臂上布滿蜂窩般的傷口,密集的孔洞深可見骨,潰爛流膿。
    這些傷口乍看之下觸目驚心,卻不見一絲鮮血滲出,唯有那幽微的灰燼般光芒,在傷口處若隱若現,宛如陰燃的樹木般散發著詭異的氣息。
    希裏安的視線向下看去,漫開的血跡浸透了努恩的衣物。
    一把鋒利至極的短匕,無情地沒入了努恩的腹部,刀鋒所及之處,血肉並未如往常般化作熾烈的光焰,亦未泛起灰燼的微光。
    匕首具備的力量,硬生生遏製住了努恩的源能化,給予了他肉體真實的傷害。
    它就這樣深深刺入血肉,鮮血順著鋒利的刀刃緩緩滴落,發出沉悶而清晰的“滴答”聲,宛如死神的倒計時,在寂靜中回響。
    “老師……”
    “不必追擊那位觀星者了,她已經離開了。”
    努恩低聲道,“告死鳥的主人,是一位新誕生的、沒有任何記錄的惡孽,而塔尼亞侍奉的惡孽,據我粗略的感知,應該是那位早已陷入瘋狂的菌母。”
    “混沌諸惡並非鐵板一塊,他們經常彼此攻殺……菌母的信徒們看似協助告死鳥,奪取執炬聖血,但實際上,應該是為了獲取更多關於那猩紅烈陽的情報。”
    努恩說著說著突然沉默了下去,看了眼幸存的人群,疲憊的臉龐上讀不出任何表情。
    “隻剩下這些人了嗎?”
    希裏安深呼吸,回應道,“是的……很抱歉,我……”
    “你做的很好了,希裏安。”
    努恩打斷了希裏安的話,“這場災難因我而來,該自責的人是我才對。”
    “老師,我們還有機會的。”
    希裏安說出自己的計劃,“我們不是還有很多魂髓的儲備嗎?靠那些足夠度過這一夜了。”
    努恩搖了搖頭,抬起沸劍指向燃燒的殘骸。
    “你難道沒發現,光炬燈塔內殘存的魂髓,都未能燃起嗎?”
    他輕歎一聲,“那些魂髓都被汙染了。”
    告死鳥喚來的惡孽之力,一舉摧毀了白崖鎮的光炬燈塔。
    塔尼亞的獻祭下,每當一位鎮民死去、異化成可怖的妖魔,混沌諸惡們都會發出一陣滿足的笑意,令混沌之力浸透大地。
    “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襲擊,混沌的力量已經腐化了一切可以腐化的事物。”
    希裏安愣住了。
    低下頭,他這才發現土地已經完全變了樣子,呈現一種奇怪的灰白感,用劍鏟開土壤,植物的根莖腐爛,昆蟲蜷縮起來,再無生機。
    如果有人在這時打開了倉庫,會發現裏麵已經充滿了高濃度的灰霧,存儲的魂髓也早已在混沌的汙染下,失去了原有的性質。
    “魂髓隻有燃燒,才能抵禦混沌的力量。”
    努恩揮起沸劍,一舉斬下了自己無力的左臂,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將這具殘肢丟向了燃燒的殘骸。
    他虛弱道,“反正這隻手也用不了了,不如最後燃燒一陣吧。”
    殘肢在火焰裏燃燒得滋滋作響,緊接著,純淨的白光升騰不息,將靠攏的灰霧向外推離。
    提姆望著努恩這副垂死的模樣,眼眶濕潤了起來,可他明白,自己沒有時間悲傷。
    “都過來!”
    提姆召集幸存者,紛紛向光炬燈塔的殘骸靠近。
    幸虧努恩出現的及時,提姆剛帶隊靠近了火光,他手中的火炬便徹底熄滅了下去。
    米克守在幸存者們身旁,與提姆一起應對接下來可能爆發的危機,希裏安則朝著努恩走去,攙扶起這具年邁的殘軀。
    “果然,靠我一人之力維持白崖鎮還是太過困難了,”努恩喃喃自語道,“也許我當初該和弗雷團長們留在那,也許換做別人,就能複興陽葵氏族吧……”
    希裏安悲憤道,“不,老師,你做的已經足夠好了。”
    如果沒有努恩的到來,白崖鎮也許在幾十年前就毀於某一場源能潮汐中了,而在漫長的曆史中,像白崖鎮這般消失於黑暗的土地,數不勝數。
    努恩渾濁的目光逐漸清醒了起來,迷茫與不安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如鋼鐵般的堅硬與冰冷。
    “這把匕首具備著混沌的力量,它影響到我了。”
    努恩從無數紛亂自責的幻想中掙脫,再次變成了希裏安熟悉的模樣。
    “有些失態了。”
    他咬緊牙關,抽出插入腹部的匕首,帶起一片漆黑的汙血。
    匕首叮叮當當地摔在地上,它已經耗盡了本身的力量,變成了一把普通的凡物。
    希裏安緊張道,“老師,你的傷!”
    “沒事的,隻是有些混沌汙染,阻礙了我的力量而已。”
    努恩看了眼腹部的傷口,血肉發黑潰爛,和先前的斷臂一樣,呈現出一種蜂窩狀的腐蝕痕跡。
    他掙脫開了希裏安的攙扶,警告道。
    “握緊劍!”
    語畢,努恩再度揮起沸劍,一股焚風呼嘯而過,推開了灰霧,掃盡了妖魔,它們的身影憑空自燃,逐一崩裂成漫天的灰燼。
    但當焚風抵達至黑暗盡頭時,像是撞到了一堵無形的牆壁,崩碎消散。
    腳步聲傳來。
    告死鳥一點點地從黑暗裏浮現,他和努恩一樣,身負重傷。
    一道傷口從告死鳥嘴角的左側延伸,一直開裂到了他的耳根處,幾乎要把他整個下巴撕裂,右肩完全坍塌了下去,連帶著整隻右手的關節也扭曲變形。
    胸口處留有一道深深的劍痕,那是來自努恩的致命一擊,他差一點就能刺穿告死鳥的心髒。
    沒有任何征兆,兩人再度拔劍相向。
    他們都已是強弩之末了,速度相比之前降低了許多,至少希裏安能用肉眼捕捉到他們行動的軌跡。
    告死鳥喚起無窮的灰霧,猶如陣陣寒風,反複侵襲努恩,可任由如何風吹雨打,努恩身上的焰火始終沒有熄滅。
    霧潮忽然扭轉,再度襲向幸存者們,努恩果斷地轉身揮劍,蕩起一重焰浪前去阻擊。
    可就在這時,告死鳥忽然加速衝向努恩,手掌畸形異變,骨質增殖,將五指化作銳利的骨刺。
    焰浪將霧潮劈斷的同時,兩道身影對撞在了一起。
    “你還能支撐多久呢?老東西。”
    告死鳥大聲嘲笑著,“如果你從一開始就放棄這些人,或許我真的會死在你手中,但很遺憾,你是一個軟弱的家夥!”
    “執炬人誕生之初,就是為了照亮他人,”努恩毫不客氣地回應道,“成為你們這般的背誓者,才是真正的軟弱!”
    骨刺還未觸及努恩,就被沸劍齊刷刷地砍斷。
    “誕生之初?那已經是上個時代的事了,”告死鳥無所謂道,“隻有你們這樣的老東西,才抓著舊時代的誓言不放。”
    告死鳥突然抬手,地麵覆蓋上了一層冰霜,飄蕩於空中的灰燼盡數凍結。
    希裏安看不清力量的具體軌跡,隻能順著寒霜的蔓延,來判斷它行進的方向與速度。
    他剛準備進行規避動作,卻見努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剛想催促,這才發現,努恩的身後便是燃燒的殘骸與幸存者們。
    一旦努恩讓開了位置,火焰會被撲滅,灰霧將吞食所有,無人生還。
    努恩揚起沸劍,躁動的源能與魂髓對上了無形的寒流,兩股力量交織混淆,引發了一團迅速擴散的風暴,蕩平了周遭的事物。
    希裏安沒有處於力量交鋒的區域內,但還是受到了風暴的幹擾,隻能將劍刺入地麵,這才穩定了自己的身影。
    數十秒後,一切歸於平靜,努恩仍如高牆般屹立在幸存者之前,將告死鳥攔在外麵。
    努恩這副鐵塔般的姿態,讓希裏安震撼不已,可緊接著,鮮血汩汩地從努恩的腹部溢出,他每一次還擊,都在燃燒自己僅存的生機。
    “老師,你……”
    不等希裏安說完,努恩平靜地講道,“哪怕活下來一個人也好。”
    努恩親眼目睹了氏族的滅亡,又振興無能,近百年來,作為最後一人的愧疚幾乎要將他壓垮。
    白崖鎮的人們是努恩支撐的理由,也是他對自我的救贖。
    努恩可以死,但他不能輸。
    熊熊烈火從漆黑的傷口裏噴湧而出,努恩再次化作了那震怒的炎魔,所到之處空氣因高溫扭曲,地麵上留下燃燒的腳印。
    沸劍熾灼,威光煌煌!
    告死鳥不甘示弱,無盡的灰霧纏身,包裹成繭。
    努恩覺察到那暴漲的混沌威能,不可思議道,“怎麽可能……我以為這項技藝,已經被世人遺忘了。”
    “怎麽會,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會被徹底遺忘,哪怕是巨神·眠主,也做不到。”
    “何況,你墮落在這裏太久了!根本不懂世界的變化!”
    湧動的灰霧忽然收縮,全部凝結於告死鳥的體內,混沌力量倍增的同時,海量的源能也一並迸發。
    灰霧蕩去,努恩終於看清了告死鳥此刻的真容。
    告死鳥的身體經曆了駭人的異化,原本人類的輪廓已模糊難辨,肌膚像是被烈火灼燒又重塑,布滿交錯的黑色紋路,骨骼瘋狂生長,從肩頭、脊背刺出尖銳的骨刺,泛著森冷寒光,四肢扭曲成詭異的弧度,關節處膨大如瘤,表麵覆蓋著黏膩的黏液。
    禁術·閾限解放。
    這一禁術在巨神們出現之初就已存在,那時的超凡者們可以通過匯聚大量的源能,以短暫地打穿現實世界與靈界之間的屏障,乃至溝通起源之海。
    利用這一方式,超凡者可以直接從靈界與起源之海內獲取大量的源能,以供在現實世界的作戰。
    但作為代價的是,超凡者在現實裏撕開的“口子”,一旦無法立刻愈合,那麽過量溢出的源能就會無差別地毀滅範圍內的一切事物,將它們拖入靈界之中。
    無晝浩劫爆發後,這項禁術變得更加危險。
    這一次超凡者不止會從中抽取龐大的源能,一同而來的還有那躁動的混沌力量,也許尚未擊敗強敵,自我就會迷失於混沌的幻象之中。
    因這可怕的副作用,這項禁術在文明世界裏早已失傳,但對於混沌信徒們而言,如今的禁術·閾限解放完全是為他們量身打造的,能帶來龐大源能的同時,也會掀起混沌的浪濤,在現實世界裏短暫地創造出一片狹間灰域。
    努恩深吸一口氣,一縷縷焰火從傷口之中升騰,血肉在高溫中轉換,變為虛幻的靈體。
    焰火熊熊,努恩猶如震怒的炎魔。
    告死鳥雙手舉起匕首,聲音空靈,“努恩,你拯救不了任何人,正如你拯救不了陽葵氏族一樣。”
    霎時,戰場仿若被一隻無形且冰冷的巨手攥住,溫度以一種近乎暴虐的態勢驟降,刺骨嚴寒如洶湧惡浪,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地麵眨眼間就被一層晶瑩而厚重的冰霜層層裹覆,原本在空氣中肆意飄蕩的灰燼,竟像被按下了暫停鍵,詭異地凝滯在半空,紋絲不動。
    與此同時,所有的聲響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一把攫走,遠去消散。
    詭異的寒流全麵侵襲努恩,一瞬間他感受到的不止是寒冷。
    凝滯?遲緩?
    努恩也說不清這種詭異的感覺,他隻感到自己的心跳正逐漸變慢,火焰的燃燒開始衰減,似乎一切事物的運動都在趨於靜止。
    骨刃朝著努恩的喉嚨劈去,就在這時,另一把長劍強勢插入。
    “還有我呢!”
    希裏安低吼著,揮劍擋下了這一擊。
    巨力從劍刃上襲來,刃鋒崩出了一道道豁口,裂痕蔓延至劍身,希裏安的虎口被震裂,連帶著整隻手臂都隨之麻木。
    “做得好!”
    在努恩的低吼聲中,沸劍橫掃,切開了告死鳥大半的腰腹。
    撕裂的傷口中發出一陣陣尖銳的沸鳴聲,仿佛劍上具備極致的高溫,頃刻間便將告死鳥的血與肉氣化。
    “你們覺得這樣能扭轉命運嗎?”
    告死鳥仍保持著禁術·閾限解放的狀態,將自身化作了現實與靈界的通道,令源源不斷的混沌之力傾瀉至現實。
    努恩斬開了他的腰腹,更是斬開了兩界的界限。
    滾滾灰霧從告死鳥的傷口裏溢出,洶湧澎湃,掀起一陣漆黑的巨浪,哪怕努恩身上的火光也難以抵禦如此高濃度的混沌之力。
    冰霜在努恩的身上肆意爬行,像是穿戴上了一件厚重的甲胄,寸步難行。
    希裏安神情恍惚,混沌乘虛而入,混亂的呢喃在腦海裏狂歡。
    “沒事的,希裏安!”努恩負重前行,但仍大聲鼓勵著,“即使隻有你我,我們依舊能保護所有人!”
    忽然間,他不再是個年邁的老者,反而像是位年輕人般,肆意大喊著。
    “是的,索夫洛瓦的血脈匯聚一起,我們將所向無敵,我們將凱旋而歸!”
    告死鳥從一片粘稠的黑暗裏取出一把鮮血淋漓的骨劍,燃起幽邃的冷焰。
    當頭斬下!
    努恩震碎了覆蓋在身上的冰甲,奮力揮起沸劍,聲嘶力竭。
    “唯有我們能做到!”
    換做往日,努恩的劍擊將如閃電般迅速,但如今在混沌力量的影響下,劍刃舞動的速度慢極了,就像一位枯朽的老者,正用全身的力氣發起攻擊。
    同時,這一劍並非格擋,而是朝著告死鳥頭顱的正麵揮砍。
    這是舍身的一擊,告死鳥的骨劍會刺穿努恩的胸膛,但努恩也有機會,一劍斬下告死鳥的頭顱。
    但這並非是一種冒險之舉,相反,在努恩身受重傷的情況下,這或許是唯一的勝算所在。
    就在兩把劍刃將要交錯的前一刻,一雙匕首從黑暗裏探出,交錯斬擊向了告死鳥的喉嚨。
    不清楚是襲殺者的力量過於孱弱,還是告死鳥的軀體過於強大,匕首隻刺破了皮肉,未能將它完全貫穿。
    渾濁的黑暗裏,一張布滿汙血,又帶著幾分清秀的臉龐浮現。
    米克死死地攥緊了匕首,可任由他如何用力,還是無法繼續向下。
    “米克!”
    希裏安失聲喊道。
    作為一位凡人,米克不該出現在這的,他應該和提姆們一起,在魂髓之火的庇護下,保護其他幸存者才對。
    但他還是這樣出現了,猶如一支赴死的奇兵。
    米克看向希裏安,什麽也沒說,努力地露出微笑,冰晶沿著他的臉龐爬行,連帶著鮮血一並凍結。
    “混賬!”
    告死鳥高聲咒罵,一道鋒銳的尾刺從他的背後破體而出,無情橫斬。
    瘦小的身影被拋向空中,一分為二,隨後落向大地,汙血和內髒與地麵的撞擊聲,就像一塊濕抹布摔在了地上。
    一切發生的是如此之快,沒有告別的話,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米克就這麽死在了希裏安的眼前,像一片輕盈的羽毛,感受不到絲毫的重量。
    可死鬥仍在繼續。
    米克的奇襲成功為努恩爭取到了時間,沸劍搶先一步劈在了告死鳥的脖頸下,沿著先前的傷口向下,幾乎要將告死鳥的身體劈成兩半。
    相應的,骨劍也在此刻刺穿了努恩的胸膛,從背脊處突出。
    兩道身影像是在對峙,又像是彼此依靠。
    希裏安大步向前,試圖給予告死鳥最後一擊,可他驚恐地發現,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身體卻難以及時作出反應。
    是那股奇怪的遲滯感,它就連自己的意識都能影響。
    希裏安的視野瞬間被濃稠的黑暗所吞噬,一股浩瀚無垠的寂靜如潮水般湧來,將周遭的一切喧囂——焰火的爆裂轟鳴、妖魔們的淒厲嘶吼、以及死鬥中劍刃相擊的錚錚鳴響——盡數隔絕於外,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按下了靜音鍵。
    萬籟俱寂,唯有希裏安那細微而沉重的呼吸聲,在這片死寂中緩緩拖曳,漸漸趨於停滯。
    一串串細密而清脆的聲音響起,那是冰霜正一層層地在希裏安的肌膚上蔓延、析出。
    詭異的是,由於那股令人窒息的遲滯感,希裏安竟絲毫未覺寒意侵襲,就連對時間流轉的感知,也在靜默中悄然模糊。
    但希裏安清楚地知道,自己正逐漸被凝固成一座冰雕,告死鳥隻需輕輕一推,他就會如同脆弱的瓷器般,在堅硬的地麵四分五裂。
    也許不等告死鳥的推倒,希裏安就會因呼吸衰竭,窒息而死,甚至說,在那之前,希裏安的自我意識就會在凝滯之中消亡。
    黑暗熄滅了所有的火,吃掉了僅存的光。
    蒼老的聲音響徹,震碎了黑暗的一角。
    “希裏安!”
    洶湧黑暗中,一抹微光正迅速碰撞,再無約束,熊熊燃燒。
    “記住這段話,這是軍團的誓詞,我們為此赴死的墓誌銘!”
    努恩無視了穿透胸膛的骨刺,對於自己生命的流逝也毫不在意。
    他鬆開了沸劍,任由它插入地麵,抬起的雙手死死地扼住了告死鳥的頭顱。
    “灰域無晝,餘燼覆疆!”
    努恩大喝起那段本該被世人遺忘的誓詞。
    “執炬者立,淵藪惶惶。”
    誓詞猶如言靈般,具備超凡之力,濃稠的灰霧沸騰不已,像是在迅速蒸發般,發出陣陣銳利的尖嘯聲。
    “命途蝕骨,外神齧光。”
    告死鳥攥緊骨劍,奮力掙紮,但他和努恩靠得太近了,難以用力,更不要說,努恩身上的無窮光焰,正沿著鮮血一路燃燒,襲上他的身體。
    熊熊火光將兩人完全包裹之際,努恩念出了誓詞的最後一段。
    “焚此殘軀,誓絕長夜!”
    誓詞結束的瞬間,有充滿怒意的遙遠呐喊自起源之海內響起,緊隨其後的是怪異的囈語與呢喃,猶如無數的幽魂正在黑暗中竊竊私語。
    希裏安鬼使神差地仰起頭,明明黑暗吞食了所有的光,但他卻能依稀在天穹之上窺見有什麽東西正在成形。
    努恩為希裏安賦予血係時的幻覺再次出現,三位巨人、遮天蔽日,猶如世間的至高者,俯視大地。
    時隔數百年,軍團的誓詞再次出現大地之上,祂們為此震怒瘋狂,誓要將其抹滅。
    可希裏安沒有在這絕望下妥協。
    無比強烈的情緒在希裏安的心底爆發,他從未有過這般的憤怒,連體內被凝滯的魂髓都重新燃燒了起來。
    對混沌的憎惡,對慘劇的憤怒,對這一切悲劇的仇恨……
    這是如此令人陶醉的瘋狂,它完美地取悅了銜尾蛇之印,也是在此時此刻,長久孕育的賜福,終於匯聚起真實的形態。
    賜福為化育萬相。
    於是,萬象演變。
    是為……憎怒咀惡!
    黑暗中,希裏安睜開了雙眼,瞳孔中浮現起熔金色的光芒。
    世界是如此荒謬瘋狂。
    明明不久前,白崖鎮還在舉行慶典,鎮民們祝賀自己成為了執炬人,紛紛從家裏拿來食物與美酒。
    希裏安與艾娃起舞,荷爾蒙在曖昧裏發酵,也許自己會吻上她,也許她會擁抱自己。
    對啊,今夜本該是歡聲笑語的,卻在告死鳥的陰謀下變成了一場噩夢……
    鎮民們慘死在混沌的爪牙下、提姆浴血奮戰、艾娃親眼目睹自己父親的死、米克倒在彌漫的血泊中……
    一張張熟悉的臉龐染上了鮮血,逐漸消失在了黑暗中,不見蹤影。
    哪怕是努恩,現在也僅是拖著殘軀,無力地半跪了下來,像是對混沌臣服了般。
    那是他的老師,他的父親,他怎麽可以迎來這樣的結局。
    希裏安震怒向前,從未如此嫻熟地使用努恩教授他的劍術,他要去到努恩的身旁,不管不顧。
    哪怕魂髓燃盡,熾血冷卻,希裏安仍固執地向前,直到和努恩站在一起。
    “希裏安……”
    努恩艱難地抬起頭,望向傷痕累累的希裏安。
    希裏安流淚了,但淚水轉瞬就被體表的餘溫蒸發,留給努恩的隻有一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老師,你問我的夢想是什麽?”
    希裏安伸手抓住了插在地上的沸劍,指節驟然收緊,劍身蒸騰的赤霧裏,他看見自己熔金色的瞳孔在燃燒。
    “現在我終於看清了...“
    告死鳥的尖叫卡在喉間。
    他見過這雙熔金色的眼睛,在至高王座上,在千萬具跪拜的骸骨間,其所侍奉的神聖上。
    “受祝……”
    告死鳥的話語被山崩般的咆哮碾碎,希裏安的聲帶撕扯出金屬刮擦岩壁的聲響。
    “我要成為——“
    火苗在劍刃上蕩漾起火海。
    “——懲惡的義人!“
    劍光劈開黑暗的瞬間,希裏安的臂膀劃出努恩未竟的弧線。
    “裁罪的判官!”
    火劍穿透告死鳥的肋骨,腐臭的血霧在劍槽裏沸騰成蒸汽,將那具垂死的軀體熔成半透明的琥珀。
    “逐暗的火劍!”
    吼聲宛如怒濤,一重接著一重。
    告死鳥的利爪扣住劍身,指骨發出瀕死的爆響,希裏安卻將整隻手掌按上刃口,五指嵌入劍脊,像楔進敵人心口的釘子。
    希裏安咬牙切齒,猙獰瘋狂。
    “終將……燒盡長夜的炬火!”
    劍尖刺穿告死鳥那腐朽心髒的瞬間,烈焰從傷口噴湧而出,骸骨的縫隙裏溢出火光,仿佛有千百個太陽在他的體內蘇醒。
    焰火升騰,除盡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