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榮府餘爭(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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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邢夫人:奪權逼王(一)
晨霧如輕紗般籠罩著榮國府,抄手遊廊在冷白的光線裏若隱若現。廊下的鸚鵡百無聊賴,許是餓極了,又或是瞧著滿園的蕭索煩悶不已,時不時扯著沙啞的嗓子叫兩聲 “姑娘安”。那聲音不再清脆明亮,仿佛被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聽著就讓人心頭發沉。邢夫人踏著露水從東跨院而來,青緞夾襖的下擺輕輕掃過階前的青苔,留下兩道淺淺的痕跡。這青苔還是去年夏天,鴛鴦特意讓人鋪上的,說是能為院子增添幾分生氣。可如今,鴛鴦被無情驅逐,連打理青苔的人都沒了蹤影,青苔便肆意地在磚縫裏瘋長,倒像是榮府日漸敗落的鮮活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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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在垂花門外,青玉護甲劃過朱漆門板,在雕著纏枝蓮紋的銅環前僵住。三更梆子聲仿佛還在耳畔回響,昨兒守靈時王夫人咳得手帕上洇出血點子,正是天賜良機 —— 賈母斷七未滿,闔府還沉浸在白事中,王夫人連日守靈神色恍惚,此刻攤牌,總比等她緩過勁來要好對付。
指尖觸到冰涼的銅環,卻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初入榮國府的光景。那時賈赦還會親手為她簪上東珠,府裏四季都有蘇州送來的新鮮料子,連丫頭們捧著的手爐都嵌著瑪瑙。記得元宵夜宴,賈母賞了她一對累絲金鳳,雖然轉頭就給了迎春,到底麵上有光。可如今...
風卷著紙錢碎屑撲在裙裾上,她低頭看著石磚縫裏新長的青苔。當年繡著並蒂蓮的霞影紗帳早換成了粗布簾子,每月例錢被克扣得所剩無幾,連陪嫁丫頭都被打發出去。管家賬本上的數字,成了她唯一能攥在手裏的體麵。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深吸一口氣,銅環叩擊聲驚飛了簷下棲息的寒鴉。
暮秋的風卷著枯葉拍打著窗欞,丫鬟錦兒的聲音像受驚的麻雀般從門裏飄出來:“太太,邢夫人來了。“ 那尾音顫得厲害,仿佛藏著說不出的忐忑。邢夫人立在廊下,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掐絲琺琅護甲,簷角銅鈴叮叮作響,攪得她心頭越發煩躁。她深吸一口氣,將那些翻湧的猜忌與盤算狠狠壓進心底,抬手時,護甲與門框相撞發出輕響。
屋內彌漫著苦藥混著冷粥的酸澀氣息,窗紙被暮色浸成鉛灰色,隻能勉強勾勒出王夫人蜷坐在炕沿的輪廓。她髻間的珍珠步搖歪斜著,幾縷發絲垂在蒼白的臉頰旁,半舊的墨色夾紗披風鬆垮垮裹在身上,倒像是披了片褪色的烏雲。那雙往日總透著精明的丹鳳眼此刻紅腫如桃,素色絹帕被攥得發皺,指節泛著青白。炕桌上那碗白粥結著厚厚的油皮,幾粒枸杞沉在碗底,宛如凝固的血淚。
“二太太這幾日怕是沒睡好。“ 邢夫人捏著絹帕掩唇輕笑,團扇在膝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老鴰眼似的目光掃過屋裏的陳設。紫檀木博古架上露出兩道灰白的空痕,原本擺放的霽紅釉雙耳瓶和青花纏枝蓮紋尊不翼而飛,想來是被抄家的官兵隨手揣進了褡褳;牆上那幅描金繡線的《百鳥朝鳳圖》早已換成水墨山水,遠山近水的留白處,倒像是王夫人眼下青黑的眼圈。
她指尖捏著湘妃竹柄的鮫綃帕,刻意在眼角虛虛一抹,仿佛真有晶瑩淚珠要滾落。“昨兒夜裏起了風,我守著佛堂給老太太誦經,恍惚聽見這邊廂咳嗽聲一陣接著一陣。“ 說罷,將絹帕緩緩疊起,指尖上丹蔻豔紅如血。
話音未落,她忽地挺直佝僂的脊背,原本鬆弛的麵龐瞬間繃緊,露出幾分淩厲。那雙戴著鎏金掐絲琺琅護甲的手,重重按在紅木椅把上,銅質護甲與椅把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聲響,似在宣告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如今老太太去了,府裏不能一日無主。你身子弱,連日操勞怕是撐不住,不如把管家的權交出來,我替你擔著,也省得你費心。“ 她語氣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字字如釘,砸在寂靜的房間裏。
話音落地時,朔風裹挾著冰碴如千軍萬馬般撞在雕花槅扇上,槅扇上嵌著的雲母片被打得嗡嗡作響。簷角鎏金銅鈴在風中瘋狂搖晃,“當啷當啷” 的聲響驚得棲息在梧桐樹上的老鴉撲棱棱四散驚飛,枯瘦的枝椏在暮色中劇烈搖晃,似是被無形的巨手攥住瘋狂震顫。積了半日的殘雪簌簌墜落,在青磚地上砸出點點白痕,宛如未幹的淚痕。
那細碎的簌簌聲,原是廊下銅鈴在穿堂風中不住搖晃,青銅撞座相擊發出的清響,混著遠處更鼓沉沉的悶響,一聲接一聲,似是催戰的號角。簷角冰棱被風刮得哢哢作響,簷下燈籠也在狂風中劇烈晃動,昏黃的光暈將廊柱上的纏枝蓮紋投映得忽明忽暗。寒風呼嘯間,仿佛能聽見榮禧堂的檀木屏風後,衣袂翻飛、暗潮洶湧 —— 邢夫人攥著翡翠護甲的手指正深深掐進掌心,王夫人指尖轉動的念珠已在素絹上蹭出細痕,這場嫡庶有別的博弈,這場關乎榮府命脈的管家權之爭,早已在這寂靜的夜裏,悄然拉開帷幕。
2. 邢夫人:奪權逼王(二)
王夫人聽到 “交權” 兩個字,腕上的翡翠鐲子突然順著小臂滑下,在紅木桌麵上撞出清脆聲響。她猛地抬起頭,鬢邊半舊的點翠頭釵隨著動作輕輕搖晃,映得蒼白的臉愈發沒了血色。那雙往日藏在金絲眼鏡後的眼睛此刻完全暴露,先是閃過被蟄般的錯愕,旋即泛起盈盈水光,將眼角細紋裏殘留的胭脂暈染成渾濁的淡紅。她下意識攥緊帕子,指尖深深陷進繡著並蒂蓮的緞麵裏,喉頭滾動了兩下才發出聲音,沙啞得像是摻了碎瓷片:“大太太這話是什麽意思?老太太剛走,府裏還亂著,抄家的餘波沒平,外麵還有一堆債要還,這時候談交權,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說話間袖口滑落,露出腕間幾道青痕 —— 那是前日翻檢庫房時被箱角撞出的瘀傷,此刻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青紫色。
“看笑話也比把家敗光好。” 邢夫人身子往前傾了傾,語氣裏帶了幾分強硬,“你當我不知道,抄家的時候雖抄走了大部分家產,可你手裏肯定還藏著些私房。如今府裏連下人的月錢都快發不出來了,你卻捂著銀子不肯拿出來,這不是要把大家都逼死嗎?”
這話像一記重錘,砸得王夫人臉色發白。她攥緊手裏的絹帕,指腹把絹帕的邊角捏得發皺:“我藏私房?大太太這話可要有證據。老太太在時,府裏的賬目都是公開的,我手裏除了老太太留下的那點養老錢,再沒別的銀子。倒是大太太,這些年老爺給你的體己,怕是不少吧?”
“你少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 邢夫人猛地一拍桌子,炕桌上的粥碗晃了晃,灑出幾滴粥在桌麵上,很快凝成了白痕。“我不管你有沒有私房,這管家權你今天必須交出來!不然我就去外麵說,你借著老太太去世的由頭,私吞家產,不管府裏人的死活!”
錦兒攥著茶盤的手指節發白,檀木紋路硌得掌心發麻。滾燙的茶盞在托盤中輕輕震顫,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卻掩不住主位上驟然凝固的空氣。邢夫人尾音落下的刹那,王夫人腕間翡翠鐲子磕在紫檀桌麵上,清脆聲響驚得廊下銅風鈴叮咚作響。
這位平日裏端莊持重的當家夫人此刻如同被抽去筋骨,脊背佝僂著倚在湘妃竹榻上,月白綾帕死死按在唇畔,指縫間洇出的水漬混著胭脂,在素絹上暈開慘淡的痕跡。錦兒偷眼望去,見王夫人眼底血絲密布,淚珠子砸在膝頭的《女誡》書頁上,洇濕了 “夫為妻綱“ 幾個朱砂字。
窗外秋雨不知何時落得急了,雨打芭蕉的聲響裏,邢夫人慢條斯理地轉動著鎏金護甲,將一方賬冊推過八仙桌:“妹妹且瞧瞧,這月綢緞莊的進項,可比去年同期少了三成呢。“ 話音未落,王夫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繡著並蒂蓮的帕子掩住口鼻,指節泛出青白,像是隨時會昏厥過去。
錦兒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白玉茶盤在顫抖中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像是老宅屋簷下那串將斷未斷的銅風鈴。她偷眼望向主位上的王夫人,隻見那抹絳紫色緞麵旗袍微微起伏,檀木護甲正有一下沒一下叩著扶手,在寂靜的花廳裏敲出令人窒息的節奏。
“前日在庫房盤賬時......“ 邢夫人拖長尾音的話還縈繞在耳畔,錦兒幾乎能看見王夫人眼底炸開的冷芒。那些藏在樟木箱底的暗賬、連夜送往金陵老宅的十二抬箱籠、還有每月悄悄流入宮中的體己銀子,此刻都化作無數隻黑蟻,在她後頸密密麻麻地啃噬。晨光透過窗欞斜斜照進來,將王夫人鬢邊的點翠步搖映得泛著幽藍冷光,倒像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當邢夫人說出 “寅吃卯糧“ 四個字時,錦兒分明看見王夫人捏著帕子的手指驟然收緊,月白色綢緞瞬間被攥出褶皺。繡著金線纏枝蓮的帕角在指尖微微發顫,那精心描繪的蓮花仿佛被無形的手揉碎了花瓣。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卻掩不住錦兒耳畔劇烈的心跳聲 —— 這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直戳進了榮國府最隱秘的瘡疤。
王夫人目光如霜,死死盯著邢夫人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若這些醃臢事真被抖落出去,莫說管家權旁落,隻怕王家幾代經營的體麵,都要被邢夫人踩著纏足,狠狠碾進這雕花金磚的縫隙裏。想起庫房裏那些早已虧空的賬目,想起這兩年寅年用了卯年的銀子,王夫人後背滲出一層冷汗,連帶著脖子上的赤金瓔珞圈都變得沉甸甸的,仿佛要將她整個人拖入無底深淵。
簷角銅鈴被歸鳥振翅帶起的風撞得叮當作響,錦兒攥著抹布的指尖驟然收緊。那聲音裹著暮色裏的涼意,竟與方才邢夫人甩袖離去時,袖口鎏金護甲刮擦桌案的刺耳聲響重疊。她偷眼望向暮色浸透的遊廊,廊下燈籠尚未點亮,邢夫人石青緞子褂子上的金線雲紋在幽暗中忽明忽暗,像蟄伏在夜色裏的毒蛇鱗片。
晚風卷著秋意掠過遊廊,將垂花門外的竹簾掀得嘩嘩作響。錦兒看著那抹烏雲般的身影穿過月洞門,衣角掃落牆根幾瓣殘花。暮色中的影子越拉越長,與王夫人倚在紫檀椅上的剪影糾纏著爬上窗欞,仿佛兩雙手正在暗中角力。她忽然想起白日裏邢夫人摔在地上的翡翠鐲子,裂成三截的玉片在青磚上泛著冷光,此刻那些碎影又隨著暮色在磚縫間遊移,如同這場暗流湧動的紛爭永遠不會真正平息。
23. 邢夫人:奪權逼王(三)
王夫人攥著帕子的指尖微微發白,那方繡著並蒂蓮的素絹被揉得皺巴巴的。溫熱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衣襟上,暈開的深色水漬像墨痕般層層洇染,倒比她腕間那串羊脂玉鐲子更刺目。她抬眼望向對麵端坐著的邢夫人,晨光透過窗欞斜斜切在對方臉上,將那雙三角眼的陰影拉得老長,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陌生得很 —— 從前雖知道邢夫人性子有些刻薄,卻也沒到這般蠻不講理的地步。銅手爐裏的炭火星子突然爆開,驚得她身子一顫,下意識又往錦榻深處縮了縮。
喉間泛起鐵鏽味般的苦澀,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裏裹著三日未合眼的疲憊:“大太太,不是我不肯交權,是這府裏的爛攤子,你未必能收拾得了。“ 說著伸手從紅木小幾上抽出一遝泛黃的宣紙,紙頁間還夾著半截斷裂的翡翠簪子,“抄家的單子還在那裏放著,外頭綢緞莊欠的漕銀、莊子上收不上來的佃租,連我都算不清。“ 她忽然想起昨日當鋪掌櫃帶著夥計堵門的場景,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你要是真接了,到時候下人們拿不到月錢,債主上門要債,你該怎麽辦?“ 廊下傳來婆子們搬花盆的響動,在死寂的堂屋裏顯得格外刺耳。
邢夫人冷笑著踱步,指尖劃過斑駁的檀木椅背,留下一道細微的灰塵痕跡。她忽地停在褪色的湘妃竹簾前,玉鐲撞在銅鉤上發出清脆聲響:“老祖宗閉眼不過三日,府裏就揭不開鍋了?“ 轉身時錦緞裙擺掃過滿地賬本,紙頁嘩啦啦翻卷如枯葉。
她彎腰拾起半塊翡翠扳指,對著漏進窗欞的殘陽照了照,扳指內側暗刻的 “王記“ 二字在光影裏忽明忽暗:“當年老太太賞的好東西,如今倒成了當鋪的常客。“ 將扳指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盞裏的殘茶濺出褐色水痕,“聽說妹妹房裏那套紫檀雕花拔步床,可是蘇州巧匠三年才完工的?“
腳步踱到堆滿積灰的樟木箱前,指甲深深掐進箱麵描金牡丹:“還有這二十箱陪嫁,單是上頭的鎏金銅鎖,怕也夠應付這個月的月錢。“ 突然扯開箱蓋,黴味混著陳舊的樟腦氣息撲麵而來,她抓起件繡著金線的霞帔抖開,金線在暮色裏泛著冷光,“這麽些壓箱底的寶貝,與其爛在箱子裏,不如換作白花花的銀子實在。“
王夫人看著她這副模樣,心裏又氣又急,隻覺得胸口發悶。她想起賈母臨終前握著她的手,囑咐她一定要護住寶玉,護住榮府最後的體麵。可如今,別說護住體麵,就連這府裏的人,都要自相殘殺了。她扶著炕沿,慢慢站起身,語氣裏帶著幾分決絕:“大太太要是執意要爭,我也沒什麽好說的。隻是這管家權,我不能交。老太太把榮府托付給我,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把它扔出去,讓它毀在我的手裏。”
邢夫人見王夫人不肯鬆口,臉色沉了下來。她走到門口,回頭看著王夫人,聲音冷得像冰:“好,你不肯交是吧?那咱們就走著瞧。我倒要讓府裏的人都看看,你這個二太太,是怎麽拿著大家的活命錢,不管不顧的!” 說完,她摔門而去,門軸發出 “吱呀” 一聲巨響,在寂靜的院子裏回蕩,驚飛了廊下棲息的幾隻麻雀。
王夫人看著緊閉的房門,鎏金護甲在袖中簌簌作響,雙腿一軟,重重跌坐在雕花木炕沿上。那原本嵌著東珠的發釵隨著晃動歪向一邊,幾縷灰白鬢發垂落,倒比平日多了幾分狼狽。錦兒慌忙撂下手中茶盞,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扶住她,指尖觸到主子冰涼的手背,聲音瞬間帶上哭腔:“太太,您別跟邢夫人一般見識,她就是被豬油蒙了心,才說出這種話來。“
王夫人緩緩搖頭,袖中帕子已被淚水浸透,又落下兩行清淚。她抬手拭淚時,腕間翡翠鐲子與紅木椅背相撞,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脆響。那鐲子是老太太當年賞的,冰潤的翠色如今映著她泛青的眼圈,倒像是結了層化不開的霜。
“我不是跟她生氣...“ 她望向窗外隨風搖晃的竹影,暮色裏竹葉邊緣泛著冷白,像極了老太太鬢角的霜雪,聲音哽咽得發顫,“我是心疼老太太,這偌大榮國府,裏裏外外全靠老太太撐著。“ 窗外的風卷著枯葉撲簌簌砸在窗紙上,她忽然攥緊帕子,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如今內宅亂成這般模樣 —— 下人偷當物件的風聲傳出去了,姑娘們的月錢又遲發三日,園子裏的婆子們為爭差事都快打起架來。前兒個周瑞家的來報,說廚房為著兩斤臘肉鬧得不可開交,當家人的體麵都丟盡了!“
她忽然劇烈咳嗽,指節因用力捶胸而泛白,震得鬢邊銀簪上的珍珠流蘇如驚弓之鳥般四散迸開。圓潤的珠子接二連三地滾落滿地,在青磚上骨碌碌亂轉,像極了老太太房裏那些散落的賬本,每一頁都記滿了入不敷出的虧空。
“往後可怎麽...“ 話音未落,喉間突然湧上一陣酸苦,那是昨夜強咽下的安神湯殘留在胃裏翻湧。她踉蹌著扶住妝奩,指尖觸到冰涼的青銅鏡緣,鏡中映出鬢邊珍珠步搖歪斜,倒像極了這搖搖欲墜的管家權。繡著金線纏枝蓮的軟緞被攥出深深褶皺,金線在日光下刺得眼疼,恍若紮進肉裏的銀針。滿地亂滾的珍珠原是昨日賞給丫鬟的月例,此刻卻像散落的碎心,在青磚上撞出清泠泠的回響。
她望著西角門方向,那裏正傳來婆子們爭執的喧嘩。簷角銅鈴在穿堂風裏亂撞,驚起廊下兩隻白鴿。“好好的一個家,怎麽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呢?“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忽然想起國公爺出殯那日,王夫人捧著賬本笑意盈盈的模樣。那時簷下的紫藤開得正好,哪像如今滿院枯枝,連廊柱上的朱漆都剝落得不成樣子。“當年國公爺在世時,府裏哪有這般醃臢事?“ 她對著空蕩蕩的鏡中影喃喃,腕間的翡翠鐲子撞在妝奩上,碎玉般的脆響驚得廊下小丫頭匆匆避過。
風卷著竹影在窗欞上投下斑駁碎影,青灰色的影子在素白宣紙上蜿蜒遊走,恍惚間竟像是族譜上密密麻麻的族人名諱在簌簌顫動。案頭攤開的《賈氏宗譜》裏,先祖畫像上國公爺腰間的蟒紋玉帶泛著冷光,那威嚴的目光透過歲月的迷霧,將她鬢角新添的白發都照得發亮。案幾上的青銅香爐青煙嫋嫋,繚繞間似化作榮國府飛簷鬥拱的輪廓,卻又在風起時散作虛無。
她伸手撫過族譜上 “世襲一等將軍” 的燙金字樣,指尖傳來的粗糲觸感混著陳年墨香。窗外突然一陣急雨,打在湘妃竹簾上劈啪作響,驚得案頭鎮紙下的賬簿簌簌翻動。那上麵潦草記錄著各房月例縮減、田莊收成銳減的字跡,在雨水中洇成模糊的墨團。簷角銅鈴叮當作響,她恍惚看見先祖跨馬出征的旌旗獵獵,而如今榮國府門前的石獅子都落滿了灰,門可羅雀的光景與往日的鍾鳴鼎食恍若隔世。
那目光似有千斤重,壓得她喉頭發緊。茶盞裏浮沉著幾片蜷縮的碧螺春,茶水早已涼透,映著她眼底血絲密布的倒影。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盞沿纏枝蓮紋,釉麵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初進榮國府時,老祖宗親手賜下的這對茶器,彼時鎏金纏枝紋還熠熠生輝,如今卻在燭火下泛著黯淡的光。
牆上 “詩禮簪纓” 的匾額在暮色中褪成慘白,廊下積雨順著瓦當滴落,將青磚上 “榮禧堂” 的朱漆字跡衝刷得愈發黯淡。雨簾中隱約傳來小廝們搬運物件的嘈雜聲,混著遠處廚房飄來的殘羹餿味,刺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當年門庭若市時,連貓兒狗兒都沾著富貴氣,如今卻連廊下的石獅子都蒙著層灰。
不知該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這日漸衰敗的榮國府,唯有竹影依舊在窗欞上搖晃,將她佝僂的身影與族譜上的祖先畫像疊成一重蒼涼的剪影。供桌上的香早已燃盡,燭淚蜿蜒如蜿蜒的淚痕,在泛黃的族譜扉頁暈開。銅製香爐積著厚厚一層灰,那曾是太爺爺受封時禦賜的物件,如今卻蒙塵黯淡,再不複往日光澤。
恍惚間,她看見太爺爺騎著高頭大馬接聖旨的威風,大紅綢緞製成的聖旨迎風招展,隨從們高舉的旌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聽見祖母當年協理寧國府時擲地有聲的訓話,那聲音穿過雕花隔扇,讓府中上下人人屏息。可那些鮮活的場景,都像這簷下的雨珠,墜地便碎成一灘水痕。雨勢漸急,敲打在青瓦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與遠處傳來的丫鬟婆子的嬉笑低語形成刺耳的反差,更顯此刻祠堂的死寂與淒涼。
24. 謠言四起(一)
邢夫人裹緊月白織錦鬥篷,踩著青石板上未化盡的薄霜往西南角疾走。簷角冰棱墜落,在她腳下迸濺出細碎晶瑩,倒像是她眼底將落未落的淚。轉過垂花門時,袖中那封字跡潦草的密信硌得掌心生疼 —— 那是昨夜三更,陪房王善保家的冒雪送來的,信上歪歪扭扭寫著 “王夫人要撤周瑞家的差事“。
穿過月洞門,潮濕的煙火氣撲麵而來。下人們住的五間大瓦房前,三個婆子正蹲在磚砌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她們溝壑縱橫的臉忽明忽暗,其中梳著銀線纂兒的老婦壓低聲音:“聽說太太屋裏新來了個揚州瘦馬...“ 話音未落,青灰磚牆外突然傳來環佩叮當,眾人回頭,隻見邢夫人踩著三寸高的掐銀絲花盆底鞋,裹著猩紅猩猩氈鬥篷立在晨霧裏,眉間霜雪未化。
燒火的劉嫂子嚇得把火鉗當啷掉在地上,滾燙的火星濺在粗布裙擺上,她卻渾然不覺,隻顫巍巍福了福身:“老... 老祖宗,您這...“ 話沒說完就被邢夫人抬手止住。當家大太太踩著滿地煤渣走近,指尖劃過斑駁的灶台,沾了滿手煤灰,倒像是給養尊處優的玉手添了層烏金護甲。
秋陽斜照在榮府西跨院的青石板上,將邢夫人玄色掐銀絲絛的披風染出一層淡淡的光暈。她踩著金線繡纏枝蓮紋的花盆底鞋,款款走到爬滿紫藤的石凳前,青玉護甲劃過冰涼的石麵發出細微聲響,這才慢條斯理地撩起裙擺坐下。
廊下正在晾曬衣裳的婆子們手中木杆 “哐當” 相撞,漿洗好的月白綢衫在風中獵獵作響。為首的周嬤嬤捏著衣襟的手微微發抖,與幾個貼身伺候的仆婦交換了個眼色,腳步虛浮地挪了過來。眾人垂首站定時,簷角銅鈴突然叮鈴作響,驚起了槐樹上兩隻灰雀。
邢夫人掏出手帕輕拭嘴角,丹蔻染紅的指尖在暮色裏泛著冷光。她故意拖長尾音,將繡著暗紋的帕子疊了又疊:“你們這幾日的月錢,是不是還沒發?” 尾音消散時,西廂房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驚得幾個小丫頭慌忙捂住了嘴。
一個年紀稍大的婆子連忙點頭:“回邢夫人,可不是嘛。自從抄家後,月錢就一直拖著,家裏的孩子都快揭不開鍋了。” 其他婆子也紛紛附和,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邢夫人等她們說夠了,才清了清嗓子:“你們知道為什麽月錢發不下來嗎?”
婆子們都搖了搖頭,眼神裏帶著幾分疑惑。邢夫人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告訴你們,不是府裏沒銀子,是二太太把銀子藏起來了。老太太去世前,給了她不少私房錢,可她卻捂著不肯拿出來,寧願看著你們挨餓,也不肯把銀子拿出來救急。”
這話一出,院子裏頓時炸開了鍋。婆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語氣裏滿是不滿。“怪不得月錢一直不發,原來是二太太私吞了!”“這也太過分了,咱們跟著府裏這麽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她怎麽能這麽對咱們呢?”“不行,咱們得找二太太要說法去!”
邢夫人見目的達到,眼角眉梢都浸著藏不住的得意,可麵上仍端著長房大太太的矜持。她慢條斯理地摩挲著護甲,指尖劃過鎏金纏枝蓮紋,忽然嗤笑一聲:“不過是幾句公道話,倒把你們委屈成這樣?“ 繡著丹鳳朝陽的裙裾掃過青磚地,她踩著花盆底鞋站起身時,檀木桌上的茶盞都跟著輕輕震顫。
“都仔細著些。“ 邢夫人捏著絹子掩住嘴角笑意,目光掃過那些攥緊拳頭的婆子,“如今這府裏的規矩,原該是嫡庶有別,偏生有人仗著娘家勢頭,連底下人的活路都要斷了。“ 她故意頓住,見幾個婆子麵上浮起怒色,才又壓低聲音道:“昨兒我瞧著廚房新來的小丫頭,生生被扒了三層皮 —— 那可是老太太房裏撥來的人!“
眾人交頭接耳的議論聲裏,邢夫人忽然變了臉色,伸手按住鬢邊的點翠步搖,語氣轉柔:“罷了罷了,我也是一時心軟。“ 她從袖中掏出一錠碎銀拍在桌上,銀錠撞擊聲驚得眾人一靜,“都收著買些茶果吃,隻是這話可別傳出去。“ 說著用帕子虛掩嘴唇,斜睨著牆角:“二弟妹最是個要強的,若知道我替你們說話,指不定又要編排我僭越呢。“
待婆子們千恩萬謝的聲音漸漸消散在回廊轉角,邢夫人指尖捏著一方素絹帕,借著丫鬟翡翠的攙扶,繡鞋輕碾過青石板門檻。暮春的晚風裹著槐花香掠過穿堂,將她鬢邊的銀步搖吹得叮當作響,絳紫色織錦裙裾掃過門檻時,帶起幾片未及清掃的玉蘭殘瓣。
暮色如墨,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斜斜投在垂花門斑駁的朱漆上。鎏金椒圖獸首銜著銅環,在黯淡天光下泛著冷幽幽的光,獸瞳裏凝結的陰影似要將人吞噬。邢夫人下意識攥緊袖中藏著的賬本,宣紙邊角在掌心壓出褶皺,紙頁間夾著的銀票窸窣作響 —— 那上麵密密麻麻記著王夫人克扣月錢的明細,連各房姨娘脂粉錢的差額都算得分毫不差。
她垂眸望著裙上金線繡的纏枝蓮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針腳細密的紋路。那金線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倒像是她與王夫人之間明爭暗鬥的縮影。突然想起今早請安時王夫人鬢間那支赤金點翠步搖,珠光搖曳間,似在無聲炫耀著當家主母的威儀。
指尖摩挲著賬本的封皮,粗糲的紙張觸感讓她心中愈發篤定。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尾的細紋隨著笑意加深,眼底卻沒有半分溫度:且看明日將這疊賬本呈到老太太跟前時,那位當家二嬸還能否笑得這般體麵?賬本裏每一筆蹊蹺的支出,每一處模糊的賬目,都是她精心收集的利刃,隻等關鍵時刻出鞘。
廊下銅鈴被秋風吹得叮咚亂撞,銅鈴表麵因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生出斑駁的銅綠,隨著晃動發出的聲響,刺耳又淩亂。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起簷角幾隻宿鴉。它們撲棱棱的振翅聲驚破寂靜,漆黑的羽翼劃破灰暗的天空,徒留幾片羽毛飄落。她轉身往自己院中走去,腳下的青磚因年久失修,布滿青苔,踩上去微微打滑,但她的腳步依舊沉穩而堅定。繡著金線牡丹的裙裾帶起的風,將廊下燈籠裏的燭火吹得明明滅滅。那明明滅滅的燭火,恰似這場管家權之爭的局勢,勝負難料,卻已燃起了熊熊戰火。此刻,她心中暗自盤算著下一步的計劃,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狠厲。
25. 謠言四起(二)
邢夫人走後,大雜院裏的議論聲如沸鼎騰波。那個年紀稍大的婆子,姓李,平日裏在府裏有些威望,此刻她枯瘦的手指一下下叩著斑駁的榆木長凳,皺紋裏似藏著經年的算計:“依我看,邢夫人的話也未必是假的。前幾日我去給二太太送東西,見她屋裏的博古架上,還擺著幾個挺值錢的瓷瓶,要是真沒錢,怎麽不把那些東西當了換錢?你們瞧瞧,那藍白相間的霽青釉梅瓶,瓶身上畫著的纏枝蓮紋,是照著宮裏樣式燒的,少說也值二百兩銀子!”
“可不是嘛!” 姓張的婆子趕緊湊過來,銅水煙袋在青石台階上重重一磕,火星子迸濺在磚縫裏,像極了她眼底跳動的惡意,“我還聽說,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前幾日天沒亮就偷偷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日頭都過了晌午。你們猜怎麽著?她懷裏裹著個沉甸甸的包袱,用深青色粗布裹得嚴嚴實實,走起路來那包袱底下還直晃蕩,說不定就是二太太讓她去藏銀子了。”
這話一出,周圍婆子們頓時炸開了鍋。新來的小丫鬟怯生生地問:“那... 那咱們這個月的月錢還能發下來嗎?” 話音剛落,後腦勺就挨了老嬤嬤重重一巴掌:“小蹄子,這種話也是你能問的?” 但不安的情緒還是像瘟疫般蔓延開來,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言越傳越邪乎。下人們看王夫人的眼神裏,漸漸蒙上猜忌的陰影,就連平日裏貼身伺候的丫鬟,也常在回廊下、角門旁,借著整理發飾、端茶送水的功夫,壓低聲音交頭接耳。
錦兒把這些話告訴王夫人的時候,她正在佛堂給賈母上香。檀香嫋嫋升起,在供桌前氤氳成一片朦朧的霧氣。王夫人手裏的香突然 “啪嗒” 掉在地上,火星濺到褪色的蒲團上,瞬間燒出一個焦黑的小洞。她怔怔地盯著那縷青煙,仿佛靈魂都被抽走了一般,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我就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的。如今倒好,我成了府裏的罪人了。”
錦兒連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香,又從袖籠裏掏出帕子,仔細擦了擦蒲團上的火星,安慰道:“太太,那些都是下人們瞎猜的,您別往心裏去。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隻要咱們沒做過,就不怕別人說。” 王夫人緩緩搖了搖頭,鳳釵上的珍珠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眼神裏滿是疲憊:“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如今這世道,誰還管你是不是身正?隻要有人說你不好,就算你再好,也會被人說成是壞的。這府裏的人啊,就像牆頭草,哪邊風大往哪邊倒。”
正說著,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叫嚷聲。錦兒走到門口一看,隻見一群婆子和丫鬟圍在院子裏,手裏拿著棍子和掃帚,臉上滿是怒容。為首的李嬤嬤叉著腰,扯著嗓子喊道:“把王夫人叫出來!我們要討個說法!這個月的月錢到底什麽時候發?別以為我們好欺負!” 錦兒臉色大變,連忙回頭對王夫人說:“太太,不好了,下人們都圍過來了,說要找您要月錢!”
26. 下人的逼迫
王夫人聽到外麵的喧鬧聲,心裏咯噔一下。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緒,對錦兒說:“扶我出去看看。” 錦兒連忙扶住她,心裏卻替她捏了一把汗 —— 下人們現在情緒激動,萬一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來,可就麻煩了。
王夫人走到院子裏,隻見下人們黑壓壓地圍了一圈,眼神裏滿是憤怒。那個姓李的婆子站在最前麵,見王夫人出來,上前一步,雙手叉腰,大聲說道:“二太太,我們今天來,就是想問問你,我們的月錢到底什麽時候發?你要是再捂著銀子不肯拿出來,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王夫人看著眼前這些熟悉的麵孔,心裏一陣發酸。這些人,有的跟著她十幾年了,有的是看著寶玉長大的,如今卻因為月錢的事,跟她反目成仇。她強忍著眼淚,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各位兄弟姊妹,我知道你們不容易,也知道你們等著月錢養家。可府裏現在的情況,你們也知道,抄家的時候把大部分家產都抄走了,我手裏真的沒有多餘的銀子。不是我不肯發月錢,是實在拿不出來啊!”
“你少騙人了!” 姓張的婆子喊道,“邢夫人都說了,你手裏藏著老太太給你的私房錢,還有你自己的陪嫁,怎麽會沒銀子?你就是不想給我們發,想把銀子留給你自己用!” 她說著,往前推了王夫人一把。王夫人沒站穩,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幸好錦兒扶住了她。
“你們怎麽能對二太太動手!” 錦兒生氣地喊道,“二太太這些日子為了府裏的事,吃不好睡不好,你們不但不體諒,還這麽對她,良心都被狗吃了嗎?”“我們的良心被狗吃了?” 李婆子冷笑一聲,“那二太太的良心呢?看著我們挨餓,卻把銀子藏起來,她的良心就好過嗎?”
人群裏頓時響起一片附和聲,廊下銅雀銜珠燈被推搡的人影攪得光影亂晃。下人們攥著褪色的袖口,漲紅的臉在忽明忽暗中扭曲變形,粗使婆子們踩著木屐的聲響像鼓點般密集。有個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被擠得踉蹌,懷中賬本嘩啦散落,泛黃的紙頁上墨跡未幹的銀錢數目在青磚上翻飛。
王夫人扶著檀木嵌螺鈿的屏風,指尖深深掐進雕花裏。繡著金線牡丹的抹額勒得太陽穴突突直跳,繡著纏枝蓮紋的月白綢裙被扯住一角,繡線在拉扯中綻出細碎的裂口。她望著那些平日溫順的麵孔如今滿是怨懟,耳畔此起彼伏的 “克扣月錢”“苛待下人” 像無數根銀針紮進耳膜。喉頭發緊得說不出話,錦帕被冷汗浸得發潮,眼前的梁柱開始搖晃,恍惚間仿佛看見榮國府的朱漆大門轟然倒塌。
“都住口!” 她突然爆發的喝聲帶著破音,扶著描金纏枝蓮紋的紫檀木屏風勉強站穩,指尖深深掐進冰涼的雕花裏。三日前新換的翡翠護甲硌得生疼,腕間赤金累絲鐲子卻還在隨著顫抖叮當作響,“月錢一事本就有賬可查,明日便叫周瑞家的將總賬抬出來,當著眾人的麵......”
話音未落,廊下忽起一陣騷動。幾個粗使婆子擠開丫鬟衝到階前,為首的李嬤嬤舉著半枚缺口的銀錠,渾濁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這月例銀子缺斤少兩,當我們是瞎的不成!” 她枯黃的手指直指王夫人,唾沫星子混著菜葉殘渣,險險濺上那雙裹著蜀錦軟緞的三寸金蓮。人群如沸鼎中的粥糜翻湧,七嘴八舌的罵聲裏,有人哭喊著自家孩子等著藥錢救命,有人摔碎瓷碗震得青磚發顫。
王夫人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繡著金線雲紋的袖口下,指甲已將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隨著微微發顫的指尖,暗紅血珠順著紋路蜿蜒而下,悄然滲進織錦軟緞裏。透過晃動的人影,她瞥見廊角邢夫人倚著丫頭冷笑的模樣,鬢邊那支點翠鳳凰釵在燭火下泛著幽光,每片羽毛都似淬了毒的利刃,直直刺向她的心窩。
榮禧堂的楠木梁柱在喧嚷中仿佛都在搖晃,紅木八仙桌上的茶盞跟著輕顫,碧色茶湯晃出細密漣漪。李嬤嬤攥著賬本的指節泛白,袖口蹭過案頭朱砂硯,洇開的墨漬像極了昨日庫房盤查時發現的黴斑。二十三個管家婆子分成兩派,邢夫人的心腹王善保家的正扯著嗓門要查各房月錢流水,王夫人這邊的周瑞家的則死死護著賬簿,珠翠滿頭的發髻隨著爭吵劇烈晃動,鬢邊的累絲金鳳幾乎要震落下來。
“上月胭脂水粉的開銷足足超了兩成!“ 王善保家的尖利的聲音刺破空氣,繡著金線纏枝蓮的帕子狠狠甩在桌上,震得鎮紙都滑出半寸,“二太太房裏新來的丫頭,憑什麽比老太太屋裏的還多二兩月錢?“ 她刻意拖長尾音,目光似針尖般掃過垂首站在王夫人身側的王熙鳳。
周瑞家的猛然挺直脊背,鑲著金線的月白綢袖隨動作滑落,露出三寸長的鎏金點翠銅護甲。她重重將茶盞摜在檀木桌案上,茶湯潑濺在賬簿邊角,洇開深色水痕:“要說虧空,東府那邊的銀子流水才該好好查查!“ 話音未落,窗外忽傳來 “嘩啦“ 脆響 —— 廊下捧茶的小丫頭被這聲嗬斥驚得手一抖,青瓷茶盞跌在青磚上碎成齏粉,滾燙的茶水蜿蜒漫過雕花門檻。
瓷片飛濺的刹那,周瑞家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前日賬房呈報的文書在腦海中翻湧:蘇州采買的綢緞因漕運延誤,在庫房積壓受潮,原本值千兩的雲錦如今折了三成市價;莊子上連年災荒,今歲收成竟不足往年半數,佃戶們跪在角門外哭窮的慘狀猶在眼前。更要命的是各房開銷有增無減,太太們新裁的冬衣、哥兒姐兒的脂粉錢,樁樁件件都在啃噬著榮國府的根基。她攥緊帕子,指尖掐進掌心,若是任由這場爭吵繼續,隻怕今冬連各房炭火錢都要捉襟見肘。屆時邢夫人必然借機發難,榮禧堂裏這些明爭暗鬥的賬本,倒成了自家掌家不力的鐵證。
廊下秋蟬正不知疲倦地嘶鳴,鳴聲穿透雕花槅扇灌進堂內,與主母們的爭執聲攪成一團。周瑞家的望著滿地狼藉,忽覺這蟬鳴比平日更顯聒噪 —— 往年這個時節,府裏該是籌備中秋家宴的熱鬧光景,如今卻連體麵都要撐不住了。
27. 下人的逼迫
就在這危急關頭,寶玉從外麵回來了。他剛從黛玉的靈前回來,身上還穿著孝服,見院子裏圍了這麽多人,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他快步走過去,看到下人們正圍著王夫人,情緒激動,連忙上前擋在王夫人麵前,大聲說道:“你們這是幹什麽?圍著我母親做什麽?”
下人們見寶玉回來了,都愣了一下。寶玉雖然平日裏有些叛逆,可在府裏的下人心目中,還是有幾分威望的。李婆子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對寶玉說:“寶二爺,我們不是想為難二太太,我們就是想問問,我們的月錢到底什麽時候發。家裏的孩子都快餓死了,我們也是沒辦法啊!”
寶玉看著下人們憔悴的麵容,心裏也很不好受。他知道下人們的難處,也知道府裏現在的困境。他回頭看了王夫人一眼,見王夫人臉色蒼白,眼神裏滿是無助,心裏一陣心疼。他深吸一口氣,對下人們說:“各位放心,月錢的事,我會想辦法解決的。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把月錢發給大家,好不好?”
“寶二爺,這話可是你說的!” 李婆子看著寶玉,眼神裏帶著幾分懷疑,“我們已經等了這麽久了,要是再等幾天還拿不到月錢,我們可就真的沒辦法了。” 寶玉點了點頭,語氣堅定地說:“我說話算話,要是到時候還拿不到月錢,你們就來找我。”
下人們見寶玉都這麽說了,也不好再繼續鬧下去。李婆子看了看周圍的人,對王夫人和寶玉說:“既然寶二爺都這麽說了,我們就再等幾天。希望二太太和寶二爺不要讓我們失望。” 說完,她帶著下人們離開了院子。
院子裏終於恢複了平靜。暮色透過雕花窗欞斜斜灑進來,在青磚地上拖出長長的暗影。王夫人跌坐在紫檀木椅上,看著被笞打得皮開肉綻的寶玉,指尖不住顫抖,眼淚簌簌地滾落:“寶玉,娘對不起你,讓你也跟著受累了。“ 她伸手想去觸碰兒子的傷口,卻又怕弄疼他,懸在半空的手微微發顫。
寶玉強撐著坐起身,用纏著紗布的手扶住王夫人,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娘,您別這麽說。這是咱們家的事,我也有責任。“ 他轉頭望向窗外漸暗的天色,想到近日府裏月錢克扣、丫鬟婆子們私下議論紛紛的情形,心中泛起一陣苦澀,“月錢的事,您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 可話音落下,他自己也覺得這話太過無力。
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回廊下,更夫打更的梆子聲悠悠傳來,“咚 —— 咚 ——”,一聲又一聲,似重錘般敲在寶玉心上,敲得人心慌意亂。昏黃的燭火在屋內搖曳,將母親的身影投在牆上,忽明忽暗。寶玉望著母親眼角新添的細紋,那紋路像是歲月刻下的滄桑印記,又似一道道難以愈合的傷痕。
他不禁想起那日父親雷霆震怒,斥責聲如炸雷般在屋內回蕩。母親跪在一旁,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強忍著,一遍又一遍地苦苦求情。那低眉順眼、委曲求全的模樣,深深刺痛了寶玉的心。此刻,他隻覺喉頭哽咽,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在那裏,吐不出,咽不下。
他立在穿堂的鎏金鶴紋燭台旁,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青玉扳指的紋路。廊下燈籠在夜風中搖晃,將窗欞上的冰裂紋投在青磚地上,如同這榮國府錯綜複雜的關係網。
這個看似風光無限的榮國府,早已不像表麵看起來那般光鮮亮麗。賬房裏堆積如山的賒賬單,庫房中逐年減少的金銀器皿,還有下人們私下裏議論的裁員風聲,都在昭示著家族的日漸式微。邢夫人與王夫人之間的管家權之爭,似看不見的暗流,在府中湧動,攪得人心惶惶。
邢夫人倚仗著長房兒媳的身份,時常在老爺麵前旁敲側擊,指責王夫人治家不嚴;而王夫人則憑借著元春封妃的榮耀,拉攏一眾得力嬤嬤,將府中事務打理得滴水不漏。兩人表麵上客客氣氣,互稱 “大太太”“二太太”,背地裏卻各使手段,為了那點權力爭得麵紅耳赤。
家族的危機四伏,長輩們的明爭暗鬥,都如陰霾般籠罩著這個家。他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正廳,耳邊仿佛又響起了母親昨日的歎息。那些未說完的憂慮,那些欲言又止的愁緒,都化作了他心頭沉甸甸的責任。
而自己,作為賈府的少爺,在這暗流湧動之中,必須扛起這份責任。深夜書房裏,他摩挲著父親留下的翡翠扳指,燭火將他的影子在牆上拉得老長。窗外傳來婆子們壓低的爭吵聲,像毒蛇吐信般刺進耳膜,更讓他想起白日裏母親獨坐佛堂,手中念珠斷落一地的淒涼模樣。
哪怕前路迷茫,布滿荊棘,他也暗自下定決心,不能再讓母親這般傷心。次日清晨,他特意早早候在祠堂,在族老們祭祖時主動提出協助清點田莊賬目;又在族學裏召集年輕子弟,以切磋文墨之名,暗中培養可用之人。定要守護好這個家,守護好自己在意的人 —— 他甚至開始研習賬本,對著密密麻麻的數字熬紅了雙眼,連小廝端來的參湯涼透了都渾然不覺。
就算前方是萬丈深淵,他也願縱身一躍。寒風裹著煤灰撲進領口的深夜,他將貂裘換成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褐,把白玉扳指塞進馬糞堆,混在當鋪夥計的鼾聲裏翻檢泛黃賬冊。燭淚在典當記錄上凝成冰珠,他對著月光辨認模糊字跡,指甲縫裏嵌滿墨漬與塵土,終於在黎明前將那疊記載著榮府秘押的契書揣進懷裏。
得知王家綢緞有異的當夜,他踩著積雪潛入庫房,讓管家舉著油紙燈籠照亮。黴味混著綢緞的腐朽氣息撲麵而來,他解開一匹匹緞子,指尖撫過錦麵時驟然頓住 —— 看似流光溢彩的織錦下,藏著蛛網般的蛀洞。月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暗影,當鋒利的綢緞邊緣割破掌心,鮮血滴在黴變的布料上綻開紅梅,他反而笑出聲來,攥緊那截殘次品,指關節泛白如霜。這帶血的證據,終將成為撕開陰謀的利刃。
28. 寶玉的困境
送走下人們後,寶玉扶著王夫人回了屋。錦兒給他們倒了杯茶,退了出去。屋裏靜悄悄的,隻有窗外風吹樹葉的聲音。王夫人喝了口茶,看著寶玉,輕聲說道:“寶玉,你剛才跟下人們說的話,娘都聽到了。可府裏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哪裏還有銀子給他們發月錢啊?”
寶玉坐在王夫人對麵,手中捏著的茶杯已然涼透。杯壁凝結的水珠順著纏枝蓮紋蜿蜒而下,在紅木桌麵上暈開深色水痕,恰似此刻縈繞心頭的愁雲。他眉頭緊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杯口缺口 —— 那是前日醉酒的賈璉摔碎半隻後,勉強拚接起來的殘次品。茶湯隨著他指尖的顫動泛起細碎漣漪,映得茶沫如同深秋將散的殘雪。他其實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銀子,剛才那麽說,隻是為了安撫下人們的情緒。
窗欞外枯枝敲打青磚的聲響愈發急促,西風裹挾著細沙撲在糊窗紙上,發出嗚咽般的嘶鳴。他盯著杯底沉澱的茶渣,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挺直脊背:“娘,我記得父親以前好像在外麵有一些朋友,或許我們可以找他們借點銀子?”
王夫人搖了搖頭,枯瘦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杯壁上的纏枝蓮紋 —— 那是早年陪嫁時最不起眼的茶具,如今卻成了僅剩的體麵。她鬢角新添的白發在燭火下泛著冷光,眼角新添的皺紋裏藏著經年累月的疲憊:“你父親那些朋友,都是些趨炎附勢的人。以前咱們家風光的時候,他們天天上門來巴結;如今咱們家敗落了,他們躲都躲不及,怎麽可能會借錢給我們?” 寶玉聽了,心裏也涼了半截。窗外忽然卷進一陣風,將案上半開的賬簿吹得嘩嘩作響,露出那些用朱砂紅筆勾銷的巨額虧空 —— 去年修繕祠堂的欠款尚未還清,今年莊子上又報來蟲災絕收。
他又想起前日在後花園撞見的情景:幾個婆子偷偷將紫檀屏風拆成零件,塞進破舊的粗布口袋 —— 那曾是元春省親時特意安置在大觀園的物件。雕花的螭龍紋木構件磕在青石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驚起廊下幾隻病懨懨的鴿子。“那咱們把家裏值錢的東西當了,應該能換些銀子吧?” 話音未落,他就看見母親眼中泛起水光,恍惚意識到這話有多殘忍。
“能當的都已經當了。” 王夫人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喉間像是哽著團浸透苦藥的棉絮,“抄家後,我就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整理出來,讓周瑞家的去當了,換回來的銀子,一部分用來給老太太辦喪事,一部分用來還了一些緊急的債務,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 她抬手抹了把臉,腕間空蕩蕩的,連當年老太太賞的翡翠鐲子都不知去了何處。梳妝台上銅鏡蒙著層薄灰,映出她凹陷的臉頰,倒比祠堂裏供奉的老祖宗畫像更顯滄桑。
就在這時,錦兒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鬢邊的絹花歪斜著,手裏攥著的紙被汗水浸出深色褶皺。她胸脯劇烈起伏,喘著粗氣對王夫人和寶玉說:“太太,二爺,外麵來了個差役,說是奉了官府的命令,” 她頓了頓,聲音突然發顫,“要查驗咱們府裏剩餘的田契地契,還說... 還說若有隱瞞,就要按欺君之罪論處。”
王夫人聞言,手中的茶杯 “當啷” 一聲摔在地上,瓷片飛濺。她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扶著桌子的手指關節泛白,嘴唇不住地顫抖:“這... 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寶玉急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母親,觸到她嶙峋的脊背,驚覺母親竟已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烏雲如墨汁般潑灑在天際,將原本就昏暗的天色壓得愈發低沉。狂風裹挾著砂礫拍打著窗欞,發出刺耳的 “劈啪” 聲,窗外那棵百年老槐樹在風中劇烈搖晃,枯枝不時撞在牆壁上,似是發出絕望的哀鳴。地上的枯葉被風卷起,在空中瘋狂打著旋兒,如同無數隻張牙舞爪的小鬼。
錦兒望著主子們蒼白如紙、滿是絕望的神情,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在眼中打轉,可她深知此刻不是軟弱的時候,強忍著即將決堤的淚水,聲音微微發顫地安慰道:“太太,二爺,先別慌,咱們再想想辦法...” 她的聲音在這令人窒息的壓抑氛圍中,顯得那樣單薄、無力,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寶玉咬了咬牙,兩頰因用力而微微鼓起,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然,那是在絕境中迸發的勇氣。他握緊雙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沉聲道:“娘,您先歇著,我去會會那個差役,看看能不能拖延些時日。” 說罷,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整了整有些淩亂的衣衫,每一個動作都透著鄭重。他大步往外走去,腳步堅定卻又沉重。廊下積著半尺厚的落葉,他踩上去,發出細碎的脆響,那聲音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他的心,恰似他此刻搖搖欲墜的決心,隨時都可能被現實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