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扭啊扭啊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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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無話,次日天光熹微,薄霧如乳白的輕紗,尚未完全散去,纏繞在陽穀縣城低矮的屋簷和虯結的古樹枝頭。
    三匹駿馬來到城門外,西門慶一馬當先,指節緊攥韁繩,胯下白龍馬噴著灼熱的白息。
    武鬆鐵塔般的身影穩坐棗紅馬背,麵色沉毅;魯智深則跨著一匹大黑馬,禪杖橫擔鞍前,絡腮胡上凝著夜露的微光。
    馬蹄叩擊著青石板路,清脆的“嗒嗒”聲驚起一群宿鳥,撲棱棱掠過泛著魚肚白的天際,直撲向那蒼茫的山岡。
    山道在晨霧中蜿蜒攀升,兩側的景致豁然開朗。
    漫山遍野的野杏花與山桃李,開得潑辣忘形,粉白的花瓣積成浩瀚雲海,隨著強勁的春風翻湧成滔天雪浪,甜香混著泥土的潮氣和草木萌發的清苦,濃烈得幾乎要將人溺斃在這生機勃發的春日盛景裏。
    魯智深深吸一口氣,任由那帶著寒意的花香灌滿胸腔,絡腮胡上沾了細碎的花瓣,甕聲讚道:“好個景陽岡!比灑家五台山的野林子還要潑辣十分!”
    西門慶目光卻穿透翻騰的花海,投向山岡深處的藥穀——那裏有他不得不麵對的故人,也有他避不開的因果,心中莫名沉重。
    三人並轡而行,馬蹄聲在山穀間回蕩。
    一路邊走邊談,話題自然轉到呂軾、高仕德之事。
    西門慶聲音低沉,將如何設計誅殺這兩名貪官對魯智深和盤托出,毫無隱瞞。
    武鬆嘿嘿冷笑,隻說殺得痛快!
    魯智深聽罷事情原委,暴喝一聲,如同平地驚雷:“直娘賊!”
    他手中禪杖重重頓地,“咚”的一聲悶響,震得地麵微顫,近旁一樹杏花如遭狂風,簌簌飄落。
    “殺得好!痛快!當年林教頭若似你這般殺伐果斷,何至於被高俅那狗賊一步步逼得家破人亡,可憐林娘子……哎!”他環眼怒睜似銅鈴,虯髯戟張如鋼針,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眼前這醃臢世道生吞活剝。
    武鬆默默撫摸著腰刀,冰冷的刀柄傳來熟悉的觸感——他比誰都懂這複仇的血與火,那深入骨髓的恨意與快意。
    提及潘金蓮,三人卻都默然起來。
    誰也不說話,因為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安置這個苦命的女子!
    西門慶胸中鬱悶,拍馬疾奔,仿佛這樣才能舒緩胸中鬱氣。
    白龍馬腳程極快,遇到溝坎都是一躍飛過,仿佛長了翅膀一樣,慢慢地,武鬆和魯智深落在了身後一箭之地。
    山風掠過,卷起一陣花雨,氣氛一時凝滯。
    就在這時,花浪深處,一抹素白身影驟然撞入西門慶眼簾!
    那女子半跪在及膝的絢爛花叢中,素色布裙幾乎與滿地落英融為一體。她微微傾身,纖纖玉指正拈著一株剛挖出的黃精根莖,指尖沾著濕潤的黑泥。
    晨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影,鬢邊幾縷散落的青絲隨風輕揚,沾著幾片粉白的花瓣。
    她似有所感,緩緩抬頭。
    與西門慶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潘金蓮清減了許多的臉龐上,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的杏眸裏,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惶,旋即化作古井般的沉寂與疏離。她指尖無意識用力,掐斷了黃精一截嫩生生的芽尖,淡黃色的汁液瞬間滲出,染上她修剪整齊的指甲……
    “嫂嫂!”西門慶猛地勒緊韁繩!
    武鬆也拍馬趕到,魁梧的身軀輕巧如燕般翻身下馬,抱拳躬身,沉聲道:“嫂嫂。”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複雜。
    魯智深得知此女子便是二人寡嫂,也忙跳下馬來。
    他身形雖胖大,落地卻極穩,震得地麵微晃。
    他雙手合十,那柄令人膽寒的水磨禪杖隨意靠在馬鞍旁,對著潘金蓮行了一禮,洪聲道:“灑家魯智深,見過武家娘子!”聲若洪鍾,驚得附近幾隻采蜜的野蜂嗡嗡飛走。
    當下,三人不再騎馬,默默牽著韁繩,跟隨潘金蓮一同步行。
    蜿蜒小徑穿過花海,通向半山腰的藥穀。潘金蓮走在前麵,步態輕盈卻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素色裙裾拂過沾露的草葉,留下淺淺的水痕。
    鎖靈在西門慶神識中發出一陣輕佻的嬉笑,如同毒蛇吐信:“廢柴~廢柴~快看!你這俏嫂嫂的背影,嘖嘖,這小腰扭的……一步三搖,風擺楊柳似的!扭啊扭,扭啊扭啊扭……嘻嘻,好看不?心癢癢沒?”
    西門慶在心底冷哼一聲,煩躁地屏蔽了鎖靈的聲音,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潘金蓮略顯單薄的肩背上。那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拒人千裏的孤絕。
    藥穀中,木舍依山而建,掩映在一片蔥鬱的藥田和古樹之中,屋頂覆蓋著厚實的茅草。
    籬笆牆邊,晾曬著各色草藥的竹匾層層疊疊,空氣中彌漫著濃烈而複雜的藥香——苦艾的辛冽、甘菊的微甜、陳皮的酸香、還有新鮮泥土的腥氣,交織成獨特的藥穀氣息。
    早有幾名穿著粗布衣裳的村婦迎了上來,臉上帶著淳樸的笑容,紛紛向西門慶等人行禮問好。
    “大官人安好!”
    “武都頭!”
    “大師!”
    這些村婦原是藥穀雇工,去年景陽岡鬧起駭人虎患時,她們嚇得魂飛魄散,紛紛棄了藥田四散避禍。
    直到西門慶赤手空拳打死那吊睛白額大蟲的威名傳遍四野,她們才敢壯著膽子返回這片山穀。劫後餘生,她們對西門慶的感激是發自肺腑的。
    “吱呀”一聲,簡陋的木門被推開。生藥鋪那位須發皆白的老朝奉,竟也在此。
    此刻,他手中正拿著一杆小巧的黃銅藥秤,小心翼翼稱量著簸箕裏的幹地黃。
    見到西門慶,他渾濁的老眼一亮,顫巍巍地躬身見禮:“哎喲!大官人!您怎麽親自來藥穀了?可是不放心穀中事務?大官人放心,托您的洪福,藥穀中風調雨順,各式藥材長勢喜人,當歸肥壯,黃芪根深,連那嬌貴的三七,也冒出了嫩苗!”
    潘金蓮向眾人微微福了一禮,低垂著眼簾,輕聲道:“諸位稍坐,奴家去備些粗陋飯食。”說罷,便轉身悄然走向後舍,素衣身影消失在掛著藍印花布的門簾後。
    “東家!東家留步!”老朝奉見潘金蓮走遠,眼睛倏地亮起精光,如同發現了稀世珍寶。
    他急急湊近西門慶,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抓住西門慶的袖口,壓低了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興奮:“那位潘娘子——神了!真是神了!”
    他不容分說,拽著西門慶的胳膊就往屋角那排黑漆大藥櫃走去。
    藥櫃散發著陳年木料和無數藥材混合的深沉氣味。
    老朝奉的指尖“啪啪啪”地用力敲打著幾個抽屜,聲音在寂靜的木舍裏格外清脆:“您瞧這個!鬼箭羽!上回老朽不過隨口提了句‘鬼箭羽刺毒可治婦人癥瘕積聚,然真品難尋,多生於陰濕枯藤之下’,您猜怎麽著?”
    他激動得胡須直抖,“隔日!就隔了一日!潘娘子獨自進了後山那片老林子,傍晚回來時,籃子裏就裝著這上好的、帶著倒刺的真貨!老藤虯結,根皮紫黑,斷麵木心赤紅如血!這眼力,這膽識!”
    他又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掏出一本邊角磨損、紙頁泛黃的《千金方》,急切地翻開。
    隻見那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旁,每一頁空白處綴滿了娟秀卻剛勁的批注小字。
    他指著其中一頁:“您再看這兒!徐長卿解蛇毒!書裏隻說‘七月采莖,陰幹備用’。潘娘子在旁邊批注:‘遇金環蛇毒,效增三成。須於晨露未幹時采其帶花嫩莖,搗汁外敷,輔以內服,效最佳。’”
    老朝奉抬起頭,眼中混雜著驚歎、欽佩和一絲被後浪拍在沙灘上的無奈,“東家啊!這才短短三月有餘!尋常學徒,光是把這成百上千味藥材認全、分清產地時節,沒個十年八載的苦功,門兒都沒有!更別說深究藥性、通曉搭配了!潘娘子這般……這般天資悟性,再這麽下去,老朽這飯碗,怕是要被她搶了去嘍!哈哈!”
    老朝奉的笑聲裏半是自嘲,半是真心實意的讚賞。
    西門慶心中劇震!他深知這老朝奉浸淫藥材一生,是生藥鋪的頂尖好手,向來眼高於頂,等閑讚譽絕不出口。
    如今卻對潘金蓮竟推崇至此!他無意識地摩挲著藥櫃冰涼的棱角,看著那冊批注詳盡的《千金方》,仿佛看到那素衣女子於孤燈下伏案疾書,將滿腔無處安放的悲慟與孤寂,盡數傾注於這救人性命的草木之道中。
    日頭漸高,將近午時。一名村婦撩開門簾,帶著山野間的煙火氣,笑著傳話:“大官人,武都頭,大師!潘娘子說飯食齊備了,請諸位入席。”
    老朝奉連忙拱手:“鋪子裏還有些瑣事,老朽先行告退,東家慢用,慢用!”說罷,揣著那本《千金方》,像護著寶貝似的匆匆離去。
    西門慶三人隨村婦繞到木舍後。隻見屋後一片空地上搭著一溜寬敞的竹篷。
    碗口粗的翠竹為柱,劈開的竹片為頂,陽光透過竹片間的縫隙灑落下來,在中央巨大的青石案幾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影,如同流動的金色符咒。
    山風穿篷而過,篷下有一張桌案,上麵擺著瓜果蔬菜俱全。
    竹篷一角,轉過一人,正是手捧酒壺的潘金蓮款款而來。
    驀地,村婦大叫起來,隻見竹篷頂上,一條紅黑相間的蛇突然追下大半截身子,吞吐著火紅色的信子,而潘金蓮距離蛇頭不過半尺。
    潘金蓮聽見尖叫,俏臉一揚,抬眼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