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不如……棄了那身官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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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之前,西門慶也向晁蓋等人一一介紹武鬆和魯智深,眾人把臂大笑。
介紹完畢,晁蓋這才收起笑容,正色問道:“西門兄弟,鐵牛,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為何與西門押司動起手來?還鬧得這般……驚天動地?”
他環視著滿地狼藉的桌椅和牆角那灘散發著酸臭的醃菜鹵汁,眉頭微皺。
西門慶隻是唇角微揚,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並未答話。
旁邊一直縮在櫃台後的店小二,此刻眼見諸位大頭領齊聚,氣氛似乎緩和,連忙鑽了出來,將整個過程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複述了一遍。
說到精彩處,他還手舞足蹈地比畫著西門慶那飄逸的身法和李逵倒栽蔥飛出的狼狽姿態。
“哈哈哈……!”店小二話音未落一眾好漢們已是笑得前仰後合。
宋江臉上的尷尬之色更濃,看著李逵恨不得再踹他兩腳。
吳用搖著那柄鵝毛羽扇,眼中閃爍著促狹的光芒,忍著笑意,慢悠悠地對著還在一身狼狽的李逵說道:“鐵牛啊鐵牛,這下可好?賭約是你定的,賠了銀子不打緊,不過認祖歸宗這事,莫要讓你的新‘爺爺’久等啊!”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李逵身上,眼神充滿了戲謔。
李逵那張大黑臉,此刻漲成了醬紫色。他環視一圈,看著一張張憋笑的臉,尤其是吳用那揶揄的眼神,一股混不吝的蠻勁猛地衝上頭頂。
他掙紮著從水裏爬起來,粗壯的黑脖子一梗,對著吳用和眾人吼道:“認就認!俺鐵牛一口唾沫一個釘,啥時候說話不算數了?爺爺就爺爺,怕個鳥!”
說罷,大跨步來到西門慶麵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西門慶神識中,鎖靈早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尖笑道:“哎喲喂,哈哈!廢柴,你個小白臉兒,咋憑空冒出個墨汁染成的黑炭頭孫子來?哈哈!這……這不符合遺傳學規律呀!你西門家祖傳的桃花眼、小白臉呢?這基因突變也太離譜了吧!哎嘛,笑死本姑娘了!這黑孫子……結實是結實,就是這賣相……哇哈哈!”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跪倒的李逵身上。
李逵毫不含糊,當即撅起屁股向西門慶,“咚!咚!咚!”磕了三個結結實實的響頭,那力道之大,額頭撞在夯土地麵上,竟發出類似擂鼓的聲音。
隨即,他扯開那破鑼般的嗓子,用盡全身力氣吼道:“西門爺爺!您黑孫兒鐵牛!給您磕頭啦!”
“轟——!”這一下,酒肆內外徹底炸開了鍋,驚天動地的爆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李逵自己倒是一臉坦然,磕完頭,利索地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汗水、湖水、泥點的汙漬,脖子一扭,理直氣壯地對著還在爆笑的眾人吼道:“笑啥笑!有啥好笑的?誰他娘的沒個爺爺?是不是!俺鐵牛今天認了西門爺爺,以後就是西門爺爺的孫子!你們誰再笑話俺,就是笑俺爺爺!”
這番歪理邪說,更是火上澆油,讓眾人的笑聲又拔高了一個調門。
饒是西門慶定力驚人,看著眼前“黑孫兒”的鐵塔巨漢,嘴角也忍不住狠狠地抽搐了幾下。
好不容易,眾人的笑聲才漸漸平息下來,但空氣中仍彌漫著快活的氣息。
晁蓋擦了擦笑出的眼淚,再次熱情地拉住西門慶的手腕,那蒲扇般的大手溫熱有力:“西門兄弟,這真是……不打不相識啊!哈哈!對了,啥風把你吹到這梁山腳下來了?莫非是專程來看望哥哥我?”
他豪邁地一揮手,指向梁山方向,“走走走!別在這兒待著了,隨哥哥我上山!咱們聚義廳裏擺開筵席,痛痛快快飲他個三百碗酒!也讓山上的兄弟們都認識認識你這位打虎英雄!”
晁蓋話音剛落,剛認了“爺爺”的李逵大剌剌地插嘴道:“爺爺!晁天王說得對,山上兄弟多,酒肉管夠,您就跟俺們上山吧!”
他這“爺爺”叫得極其順口,仿佛剛才磕頭認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引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西門慶臉上掛著謙和卻疏離的微笑,對著晁蓋和滿眼期待的李逵擺了擺手:“天王盛情,西門慶心領了。隻是這聚義廳……”
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宋江、吳用等人,“就不必上去了。天王若是不嫌此地簡陋,就在朱貴兄弟這店裏,咱們擺開桌子,喝幾杯水酒,敘敘話便是極好。”
他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
晁蓋微微一怔,隨即恍然大悟——西門慶現在還是陽穀縣押司的身份,是朝廷的吏員!貿然上梁山,確實於身份不便,傳出去更是後患無窮。
他猛地一拍自己腦門,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哎呀!你看我這粗人!糊塗了糊塗了!”一轉頭衝著朱貴一揮手,叫道:“老朱!快快快!重整一桌好酒好菜,撿好的隻管上!”
“好嘞!天王放心!馬上就來!”朱貴麻溜兒地應聲,立刻指揮著幾個驚魂初定的小夥計,七手八腳地將散亂倒地的桌椅扶正,拚成一張長長的大桌。
後廚灶火重新熊熊燃起,煎炒烹炸的香氣迅速彌漫開來。
不多時,大盆的熟牛肉、整隻的燒雞、新蒸的炊餅、時鮮的果蔬,連同幾大壇子梁山自釀好酒,流水般端了上來。
好漢們也不拘束,紛紛圍著長桌落座,一時間杯盤叮當,開懷暢飲,氣氛重新熱烈起來,仿佛剛才“認祖歸宗”的插曲從未發生。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武鬆端起一碗酒,目光投向坐在對麵的宋江。
他身在陽穀縣衙門當差,看過州府下發的邸報公文,知道前些日子梁山好漢在江州劫法場,鬧得天翻地覆救出了宋江,但邸報語焉不詳,其中詳情,他卻不甚了了。
此刻借著幾分酒興,他開口問道:“公明哥哥,前番聽聞你在江州遭難,幸得梁山眾位哥哥舍命相救。不知那日法場之上,究竟是何等凶險光景?哥哥又是如何脫困的?”
宋江正愁氣氛有些微妙,找不到合適話題,此刻見武鬆問起自己“得意”的落難脫身史,立刻精神一振。
他放下酒碗,清了清嗓子,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心有餘悸又充滿感激的生動表情:“二郎兄弟啊!提起那日……唉!真是九死一生,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哇!”
他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從自己如何在潯陽樓題反詩被黃文炳告發,如何被打入死牢,如何被押赴法場,說到法場上劊子手的鬼頭刀寒光閃閃,圍觀百姓人山人海,自己如何萬念俱灰……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宋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亂跳,唾沫星子橫飛,“隻聽半空中一聲霹靂般的大吼‘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休得傷我公明哥哥!……”
他指了指還在埋頭啃骨頭的李逵,“還有張橫、張順、李俊、童威、童猛等幾十位兄弟,如同神兵天降!花榮兄弟神箭連珠,射翻了劊子手和監斬官……李逵這黑廝,掄著兩把板斧,……張順兄弟水性極好,帶著我們從水路殺出重圍……那一場血戰,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他說到驚險處,刻意壓低了聲音,仿佛身臨其境;說到脫困時,又眉飛色舞,激動不已。武鬆聽得入神,不時點頭,連聲讚道:“好!好膽魄!好手段!”
不過聽到李逵不分兵民亂砍時,武鬆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並未打斷。
宋江講完驚心動魄的劫法場,狠狠灌下一碗酒,一抹嘴,眼中陡然閃過一抹狠厲怨毒的光芒,聲音也冷了下來:“後來?後來我們捉住了黃文炳……老子豈能輕饒了他?弟兄們把他剝得赤條條地綁在樹上!老子親自動手,一刀刀……把他身上的肉,片片割了下來!”
他語氣中的殘忍和快意,讓席間瞬間安靜了幾分,連咀嚼聲都停了。
公孫勝微微垂目,吳用羽扇輕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
李逵在一旁啃著骨頭,甕聲甕氣地幫腔:“就是!剮了那姓黃的狗賊!兄弟們跟著公明哥哥,浩浩蕩蕩上梁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替天行道,快活賽神仙!”
西門慶隻是靜靜地聽著,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手中的粗瓷酒碗,自斟自飲,仿佛周遭的喧囂與他無關。
宋江敏銳地捕捉到了西門慶嘴角那一閃而逝的譏誚。
他心中念頭急轉,端起麵前滿滿一碗酒,臉上瞬間堆滿了十二萬分的誠懇,對著西門慶,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說道:“西門押司!你少年英才,文武兼備,宋某在鄆城時就早有耳聞!如此人物,何苦在那群醃臢狗官堆裏打滾,受那鳥氣?看那些屍位素餐之輩的臉色行事,豈不屈才?”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卻又能讓全桌人都聽清,“不如……棄了那身官皮,隨我等上梁山!大秤分金,小秤分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豈不快哉?怎麽也強過在那濁世裏虛度光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