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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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清晝對她的奚落不為所動,擺在明麵上的態度隻剩下油鹽不進的執拗。
    季和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個負隅頑抗的殘兵,無奈地說:“周隨容也可能是假的呢?”
    方清晝說:“我相信他的真實。”
    季和並指在電腦的觸控板上一滑,屏幕亮著熒光,切換成一個男人的照片。
    方清晝眼尾的餘光瞥見,瞳孔竟猛地收縮,大腦還沒反應,身體已帶著椅子朝後退去。
    地板跟木椅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嘯,她在心有餘悸的冷顫中站了起來。
    季和見狀,不急不緩地擰開瓶蓋喝了口水。
    對麵瞪著銅鈴大眼的青年暗戳戳挪動過來,搭著桌沿,伸長了脖子偷瞄屏幕。
    照片裏的男人長相斯文周正,戴著半框眼睛,有股沉穩的書生氣。隻是雙目無神,細看之下會有種陰沉的觀感。
    青年旋即將目光投向方清晝。
    他的情緒直白且粗淺,不設防備的情況下幾乎是明晃晃地掛在臉上。此刻他對方清晝呈現出如此激烈反應的表現並未感到詫異,而是有些微的憂慮。
    兩人彼此觀察,各自從對方的瞳孔中看出了一絲緊張。
    青年莫名心虛地別開臉。
    方清晝氣勢跌落,語氣中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害怕:“他是誰?”
    “呂堅承——當初綁架沈知陽的犯人。不然還能是誰?我已經跟你提過兩遍了。以你的智商,為什麽要詢問這種沒用的問題?”
    季和不動聲色地收起桌上電腦,塞進青年懷裏,反手推著他站到自己身後,以便保護單位的寶貴財產。
    “我們找到了第一案發現場,附近遺留了大量的血跡,從出血量來看,呂堅承已經死了,但是屍體被你帶走了。”
    方清晝的聲線緊繃到有些破音:“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季和推開椅子,長腿一邁站到她跟前,不容反抗地抓起她的手腕,讓她看著自己掌心的傷口,說:“你不擅長殺人,現場留下了太多的證據,連凶器都在附近的廁所垃圾桶裏被我們翻出來了,上麵檢測出了你的DNA。”
    季和站直之後比方清晝要高出小半個頭,眉眼低壓,從近處盯視著她,身上便釋放出黑雲壓城般讓人無所遁形的威厲。
    她大發慈悲似地給出了個交換條件:“你告訴我屍體的下落,我告訴你周隨容的下落。”
    方清晝將手抽回來,惱怒道:“我說了我不知道!”
    下一刻,季和毫無征兆地拋下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周隨容自殺了。”
    方清晝猶如被拍下定格的按鈕,連同周邊的空氣一同凝固當場,臉上的血色在窒息的錯覺中迅速消退,從骨髓深處蔓延出極度的恐懼。
    季和俯視著方清晝飛速變幻的臉色,側步靠坐在桌上,脊背微微彎曲,平鋪直敘地說:“他是比你更早的受害人。在他察覺自己意識不清的時候,選擇給了自己一刀。”
    方清晝大腦飛速運轉,悍戾的眼神仿佛要將季和所有虛偽的表象一層層剝開,嘴唇嚅囁著道:“不可能。我在酒店的時候,給自己寫了幾條提醒,根據上麵的記錄,8月24日我入住酒店,次日出了一趟門,但是到27號的時候,我才特別標注,無法聯係周隨容,說明在那之前我應該沒有跟他斷開聯係。他是在26號才失蹤的。”
    季和麵露新奇,由衷地問:“為什麽你總是在我不理解的地方,腦力格外的發達?”
    她兩手環胸,抬高下巴,以一種氣定神閑的姿態道:“你確定你去見的是周隨容嗎?你連自己為什麽留在酒店都不知道。你隻是在貧瘠又錯亂的信息中推導出了一條沒有前因後果的邏輯鏈,至於這個邏輯是你自己產生的,還是別人給你設定的,你能保證嗎?”
    方清晝啞口無言,被季和的眸光鎖定,又想後退,腳步抬起一頓,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抵到了牆。
    她將手指也緊貼住牆麵,仿佛能以此獲取安全感。指尖在摸索中停在了幾道毛糙的劃痕上,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看。
    房間四麵是通體環繞的白牆,會做定期維護,她手指碰觸到的一塊牆麵與邊上有著略為明顯的色差。
    這塊粉刷時被特意避開的陳舊牆皮上,留著一個用指甲摳出的圖案——是張一共隻有四筆的笑臉。
    “你為什麽一直想見周隨容?”
    季和近在咫尺的聲音驚得方清晝寒毛直立。她打了個哆嗦,用手肘將人隔開。
    “你見到他之後打算做什麽?是有人給你下過這樣的暗示嗎?他是為你穩固認知設定的錨點?”季和渾然不在意她的拒絕,按下他的手發出一連串的追問,“是因為愛,還是因為直覺?你到現在還相信所謂的直覺?”
    方清晝反唇相譏:“難道你認為自己值得信任嗎?”
    “方清晝不會有這樣任性的提問。她可以刨除主觀,得出結論。”季和說,“我不想逼瘋你,但你也該意識到了。如果根據題目羅列出所有的可能,全部不是正確答案,就說明是題幹出了錯。你既然無法通過你的大腦來判斷,那唯一值得相信的,是你身體的條件反射。”
    季和眼中湧動著難以言說的暗流,如同每一次帶著試探卻又謹慎的休止,隱晦地發問:“我們剛見麵的時候就問過你——你真的知道你的名字嗎?”
    方清晝如墜冰窖,四肢發涼,微微後仰,一般的重量都依靠牆麵支撐。
    頭疼的症狀沒有如預期般降臨,但是這並未給她帶來如釋重負的感覺。
    季和這一次對她的撼動比以往更嚴重。她開始自救式地回憶周隨容,以求證實自己的真實性。
    她想她跟周隨容認識十一年,從周隨容上大學開始結識。在那之前,其實也曾不經意地見過幾麵。
    她不好接近,懶於社交,缺乏正常人衝動跟情緒,連父母也無法忍受,認為她太過不近人情。時常一句話讓場麵冷卻,給別人難堪。
    她對未來沒什麽期許,父母離婚之後,也沒什麽人會期待她的未來。是社會規則支撐起她的日常生活,告訴她她應該讀書、應該工作、應該交朋友,這些是正常人的行為,她可以參照。
    她覺得穩定的規則沒什麽不好,哪怕它隻是一個框架,起碼可以撐起一個人形。
    她就像一副幹枯的骨架,遊蕩著尋找新的血肉。可那些隻是裝飾……
    ……不。
    不對。
    方清晝感覺自己的思維被人撕裂,潛藏在深處的記憶正卡在那道深黑的裂縫中,一點點地往外鑽。
    不對,最後那句話是別人說給她聽的。
    她又驚又懼,逃避地跳過這段,大腦自發地讀取後麵的內容。
    周隨容讀研三那年,基本看不見人影。參加完三夭的青年大賽,又為了畢業去向忙得焦頭爛額。
    到了春節前夕,方清晝意料外的在三夭大樓的前廳遇到他,他拿著手機站在門口像是等什麽人。
    他穿著灰色的羊毛衫,手臂上掛著外套,可能是有些熱,站在了靠近門口會被風吹到的位置。他醒目得像是渾身散發著明黃的光暈,周圍有不少人的目光都停在他身上。
    方清晝跟他打了聲招呼,還沒詢問他之後的安排,周隨容披上外套,走到她前麵給她推開門,跟她一起出來。
    兩人並肩在街上走了一段,方清晝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思索一番,自認為高情商地問:“你工作的問題解決了嗎?需不需要我伸出援手?”
    “你的手一點也不圓。”周隨容自然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跟掌心,然後握住,“不過很軟,也很暖和。”
    說著非常順其自然地牽著她的手,捎進自己的口袋。
    方清晝側著臉看了他片刻,提醒:“偷東西違法。”
    周隨容繃不住笑了,眉梢眼底都是熱烈的歡欣跟喜愛,湊過去親了她一下,溫聲問:“那偷親呢?”
    方清晝嚴肅地說:“更嚴重了,罪加一等。”
    周隨容忍著笑,很是憂愁地求情:“那怎麽辦啊?我可以私了嗎?不過我隻是個學生,沒存多少錢。”
    方清晝公正地宣判:“賠償吧。”
    周隨容勉為其難地說:“我賣身吧。我還挺值錢的。方老板,可以找零嗎?”
    於是周隨容順理成章地加入了她的新團隊。
    周隨容有著與她截然不同的明朗,有著堪稱天賦的討人喜歡的生動。
    對她伸出感知的觸角,將她的冷漠疏離轉換成不善言辭,適時地替她回答,為她解釋,讓她同樣變得鮮活,叫身邊的朋友跟她相處多年,從未察覺到她是個多古怪的人。
    ……
    他們有許多真實的故事。
    ……
    確切的、溫熱的。
    ……
    他們都在對方的生活裏刻下過沉重的印記。
    ……
    不。
    不是的。
    方清晝冷汗涔涔而下,有種錐心刺骨的絕望,連舌根都在麻痹似地顫抖,發不出任何聲音,短促的呼吸聲化成她痛苦的呼救。
    如果沒有被扼斷自欺欺人的退路,她不會去質疑自己的過去。
    可是沒有人的過去會是片段式的,跟文件夾一樣分門別類,隻保留著正向的部分。
    她始終下意識地忽略,但這實在太不合常理。在季和詢問她要不要察驗視頻的真偽時,她甚至搜索不出相關的技能。
    她不認識這個麵目全非的方清晝。
    ……那她應該是誰?
    在她接受這個念頭的瞬間,數道聲音在她耳邊爭先恐後地響起,惡意地拉扯住她的雙腳,要將她拽入更深層的噩夢。
    先是周隨容低聲的祈求,來自語音留言:“打給我,好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再是一個人訝然的挖苦:“沒想到你現在過得還不錯,像個正常人。”
    以及剛才讓她靈魂震顫的那句:“方清晝,其實你跟我們沒有哪裏不一樣,都是一副幹枯的骨架……”
    “……”
    信息混雜地纏繞在一塊兒,帶著無法統一的違和。方清晝感覺世界天旋地轉,身體失去重心,整個人在昏昏沉沉地飄著。
    視野詭譎地扭曲起來,猝然閃過幾個顛倒的畫麵。
    橫陳著屍體的血泊、濃烈的猩紅、彌漫著鐵鏽味的空氣。
    一股巨大的悲傷忽然襲湧上來,一瞬間衝潰了她的所有理智,眼淚不受控製地流出,打濕整片陰冷的場景。
    方清晝跌跌撞撞地跑向廁所,沒注意到季和二人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她打開水龍頭,舀起涼水潑到自己的臉上。閉著眼睛,幻聽到一陣毛骨悚然的尖叫。
    陌生的記憶如開閘的洪水一樣接連不斷地冒出頭。
    她聽見一個人在隔著門板跟她說話。聲音因距離而變得混沌不清,而她的視野更加模糊,大概是在盯一塊破碎的玻璃,慘白的燈光懸在她的頭頂,她眼前閃爍著無數碎裂的白色晶塊。
    “你知道那個變態為什麽要綁架她嗎?”
    她聽到自己在回答:“聽說過一點。”
    對方解釋:“呂堅承有個女兒,在一場意外的火災中麵部燒傷,少掉了一半的鼻子。他推著女兒去公園散心的時候,遇到了沈知陽。
    “沈知陽盯著他女兒看,說她很像小花紅。
    “小花紅是一部動畫片裏形象擬人的狗,喜歡穿紅色的連衣裙,很受小朋友歡迎。那幾集的劇情裏它剛好受傷坐在輪椅上,接受同伴的幫助。
    “他女兒問小花紅是什麽?沈知陽就說是小狗狗。他女兒誤以為她在羞辱自己,哭了出來。沒過幾天,衝到馬路中間自殺了。
    “那變態認為是沈知陽逼死了自己的女兒,把她關進地下室,讓她想象自己是一條狗。”
    “最初的懲戒手段應該是拔牙齒跟剝指甲,但是呂堅承很小心,發生的時間又實在太久了,沈知陽的身體沒有出現明顯的功能障礙或者其它嚴重損傷……傷情很難作為一項有力的證據。總之……太可憐了。”
    說話的人沒有直白地勸方清晝幫忙負責,隻是婉轉地傳達出了這樣的偏向。
    “普通的矯正治療,不知道她要多少年才能認識到自己是個人,又要多少年,才能適應人類的社會生活。這個過程無疑是漫長的折磨。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是不是也可以稱之為一種‘馴化’?又或者,跟她父母一樣,讓她保持懵懂無知來作為選擇?您覺得呢?”
    方清晝感覺到自己的牙齒也開始無端出現鈍痛,她攀著洗手池,驚恐地將手伸進口腔,摸到了一排齊整的牙齒,稍稍安下心來。
    她有牙。完整的牙。那不是她。
    她用指尖用力地搖了搖,少頃確認牙齒沒有任何鬆動。
    可是跟之前的頭疼一樣,這陣鑽心的痛感無法緩解,她單手扶著牆麵,半跪到地上,任由褲子被地麵的水漬打濕,快要暈厥。
    “你在牙疼?”
    身後驀然的聲音簡直堪比昏睡時抽打過來的一記雷鞭。方清晝猛地回過頭。
    後麵站的是昨晚見過的醫生。
    她帶著口罩跟鴨舌帽,一身黑色的運動服,剛從外麵回來,裸露在外的皮膚被曬出成片微紅的血絲。
    她在門口稍作停留,轉身離開。沒過多久,兩位醫生走了進來,將方清晝帶到床上,取出一根針管。
    方清晝透過半開的門,看到了狹長的走廊。那裏投映著一個人斜長的影子。
    又轉過頭,望向被防盜網鎖住的窗戶。
    那裏框著一角蔚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