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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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和抽了兩根煙,手機還是跟死了一樣的沒動靜。連日熬夜帶來的強烈困倦讓她止不住地陣陣頭疼。為了防止不久之後自己的名字會出現在殯儀館的火化名單上,她煩躁地一捏煙盒,扔給了邊上的青年。
    趙戎迅速揣進兜裏,給她藏好,展臂在半空揮了揮,加速散味。
    季和拿著那台還沒擁有生命,已被判處死刑的破手機,索然無味地往上翻看聊天記錄。
    很快就到了頂。
    上麵的小字顯示著她跟方清晝成為好友的時間:8月25日。
    5天前。8月25日。
    警方查到了沈知陽的入住記錄,在她準備離開酒店時順利將其抓捕。
    現場遺留痕跡諸多,加上附近的監控視頻,案件偵破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沒有給嫌疑人留下太多狡辯的空間。
    隻需要再拿到沈知陽的口供,找到她的藏屍地點,破案工作就可以快捷、高效、完美地劃下句號。
    然而等將她帶到分局訊問室,沒聊兩句,所有人都傻眼了。
    沈知陽神經質地重複自己的身份是方清晝,嚴厲控訴他們的暴力行徑。甚至異想天開地認為他們是潛伏在A市的一個特大詐騙團夥。
    分局的刑警勃然大怒,警告她不要再裝瘋賣傻,根據研判她過去的活動軌跡,找到屍體不過是時間問題,隻不過他們要多看無數沒用的監控視頻。
    場麵實在太過詭異。雙方仿佛在用同一種語言進行著不同係統的交流。
    對峙到後來,一同事忍無可忍,開啟手機的自拍功能,把屏幕懟到她的麵前質問道:“你自己看看你是誰!你是哪門子的方清晝?!這個才是方清晝!”
    沈知陽猝然色變,突發頭疼,慘叫著暈厥過去,那痛苦哀嚎的畫麵,將所有人嚇得魂飛魄散,以為差點將人逼死在刑訊現場。
    訊問人員衝出來喊“快送醫院”的時候,兩腿都在打著擺子。地磚再滑一點,就可以當場跪下。
    如果沈知陽的反應是裝的,今日娛樂圈影後之位必有她一席之地。
    季和隻能將真正的方清晝叫到分局配合調查,詢問情況。
    兩人第一次的照麵,令季和過於印象深刻。
    方清晝不僅沒有涉案嫌疑人該有的自覺,反而帶著種蒞臨指導般的自如,走進招待室的姿態仿佛是這個空房間真正的主人。
    她單手拉出椅子,沉穩地往光下一坐,濃黑的眼睫與光潔的鼻梁在臉上打出分明的陰影,那幾張寒酸的破凳子頓時都感覺配不上她超然的氣質。
    不過她開口的第一句話還是謙遜的,她說她暫時不知道沈知陽身上又發生了什麽。
    這個“暫時”和“又”充滿了靈性,季和恍惚中聽到了魚咬餌的聲音。
    她估計鮮有人能抵擋得住這個誘惑,果不其然邊上的趙戎沒多猶豫一秒,直愣愣地把自己掛在鉤上了,單純地問:“為什麽是暫時?”
    方清晝雙手交疊放在腿上,沒有一點多餘的掩飾跟鋪墊,說:“你可以給我看一下你們現有的資料。”
    季和翹著腿,手指不輕不重地敲了下桌麵。趙戎敏銳地接收到信號,當即板起臉道:“你回答我們的問題就可以了。你是怎麽認知沈知陽的?”
    方清晝思忖了下,說:“你們這樣詢問,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我跟她之間絕大多數的關聯,都屬於不能對外告知的隱私。”
    她思考的動作顯得刻意,更像是一種禮貌性的舉動,以免自己的拒絕會讓對方感到冒犯。
    緊跟著再次打探:“是不是她的認知出現了什麽問題?”
    “所以你知道?”季和翹著條腿,也是笑得一臉溫良,“她深信自己是方清晝。你說怎麽會有這麽可笑的事情?”
    方清晝這次沒有保留,將【異常測定】相關的內容刪繁就簡地解釋了下。
    季和聽得麵沉如水,帶著質疑的語氣跟她確認:“所以你,給她重塑了一個人格?”
    方清晝對著她臉看了數秒,明哲通透的眼睛像是在隱晦地做著什麽評估,隨即改掉了自己簡扼的說話風格,詳細地補充進一些她先前主觀剔除的信息。
    “剛開始的時候,她腦海中沒有概念相關的存在,我們不可能對她進行所謂的記憶修改。我們借用了一定的輔助手段,給她灌輸了大量的理論知識。包括部分常用文字、少量的英文、簡單的數□□算,以及大量的現實圖片,幫助她建立起對外界的基本認知。這個過程花費了數年的時間。”
    季和表情稍稍舒緩。
    但又覺得哪裏怪怪的,恍惚覺得自尊被人悄悄蹬了一腳。
    方清晝說:“在我們係統性地給她輸入這部分常識後,她開始自主地對人生開始了幻想跟構建,表現出了明顯的個人偏好,有了自己的主觀判斷。
    “她並不像大眾所認為的那樣無知無覺,她同樣有張牙舞爪的思維跟情緒。人格也沒有那麽的容易被消磨。即便是擁有相同的家庭、相同的教育、相同的經曆,也不會成為相同的人。”
    “但沈知陽無法自己走出過去的困境,在她擁有一定的判斷力後,我們給她做了一個不算是選擇的測試。她希望自己能夠離開精神病院。
    “所以我認為更準確地說,她的人生不是我給她虛構的,是她為自己編織的。”
    方清晝直視著季和的眼睛,誠摯而平和。確認她沒有多餘的疑問,點了點頭,繼續往下說:“之後我們通過不斷加深、強調沈知陽的構想,進行對記憶的覆蓋。這個過程進行得異常順利,除卻被囚禁時期的記憶片段過度匱乏,我們偏向認為這也是大腦的一種自主選擇,是人類本能的自救。
    “在確定她適應社會生活之後,我們停止了觀測,不再打擾。你們聯係我之前,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聽到過她的消息。”
    趙戎過去給她倒了杯熱水。
    方清晝接過,說了聲“謝謝”。
    季和:“那她為什麽現在出現了問題?”
    “我不知道。這個項目在三年前就已經被叫停了。不過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在沒有外部第三人的介入下,她不可能會第二次改變對自我的認知。至於這個人是誰,修改她記憶的目的是什麽,我無法確認。”方清晝見她把話題推進到下一階段,不易察覺地鬆了口氣,追問:“沈知陽做了什麽?”
    方清晝總是在試圖掌握談話的主動權,反向從警方這裏套取信息。
    季和起初以為她是故意的,因為她見過不少所謂的精英人士,出場帶著自然而然的上位者氣息,認為自己杜撰的謊言精湛得足以瞞天過海,輕蔑地看待警察。
    不過目前看來方清晝不是。她隻是更相信自己的效率,希望雙方可以互攤明牌,以便減少繁冗的問詢。
    季和的態度適當地放寬,給她看了張圖片:“這是沈知陽自己在酒店寫下的紙條。”
    上麵記錄著一段行程提醒:
    ——手機付款時間為早晨9點21分,申請查看酒店監控,單人入住,期間應答正常。隨身攜帶一件行李。手部傷口有做簡單處理,無發炎感染跡象,檢查身體其它部位,疑似與人發生過肢體衝突。次日淩晨00點32分醒,房間鏡子被打破。相關記憶全部缺失。暫定:1、報警(待觀察),2、聯係三夭(未有重要情報前不作建議)。
    ——8月24日
    方清晝掃過一眼,直截了當地道:“你們把她關在分局沒有用,今天送她回酒店。我幫你們撬動她的認知。”
    “什麽?”趙戎大聲叫道,“你知道她是一起凶殺案的嫌疑人嗎?怎麽可能放她回酒店!”
    方清晝的講述總是平靜,不帶有威逼或是壓迫的觀感,卻有股讓人信服的重量:“你們沒有別的辦法。昨天她在酒店照到鏡子,發現自己是沈知陽,打碎鏡子後一覺醒來,恢複了方清晝的認知。今天就算你費勁口舌,給她強調再多遍她的身份,過了明天,她還是可能什麽都不記得。”
    季和將信將疑地問:“那如果我堅持並重複呢?可以通過不斷的強調來扭正她的認知嗎?”
    方清晝抬眸,很淡地看了她一眼:“人不是一台可以反複重啟的電腦,警官。機器壞了可以修理,而人在絕望的時候,是會自殺的。她不是必須接受你們的安排,她有一鍵結束的選擇。何況虛構的人生本身就是脆弱的,你的強勢和粗暴在她麵前起不到正麵的作用。”
    季和還在思考她那個眼神的意義。
    方清晝又說:“來的路上我有查過,抓獲呂堅承的時候,警方特意找了個漂亮、有親和力的女警去接沈知陽出來。她是你當年親手從地下室裏抱出來的,你應該也不希望她在好不容易走出當年的困境之後,又在自己的推動下走上另一條絕路。”
    趙戎聞言瞠目結舌。
    “親和”,跟“季和”,除了中文字體意義上的相似,難道還有別的能關聯的地方嗎?
    季和摩挲著指腹,沒有表現出其它情緒,從鼻腔裏發出一聲低笑,別有深意地問:“你為什麽篤定她會選擇自殺?這種恐嚇的手段對我隻會起反效果。還是你有別的事情沒說。”
    方清晝停頓稍許,臉上第一次出現不那麽遊刃有餘的空白,嘴角往下沉去:“她不是第一個受害人。”
    季和表情嚴峻道:“還有誰?”
    方清晝翻出相冊中的病曆,看見的時候目光不由凝住,過了會兒才遞給季和,坦白說:“周隨容。我男朋友。他自殺後幸運地被救了回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自殺,為了避免他重蹈覆轍,屏蔽了他一部分的記憶。”
    季和問:“我可以看一眼其它的嗎?”
    方清晝無所謂地擺了下手。
    相冊裏大部分是各種複雜資料的截圖,中間偶爾夾著幾張照片,看起來不是方清晝自己拍的,是從別的地方保存下來的。可以一窺她平時生活的單調跟規律。
    季和沒有深入地探查,把手機還給方清晝。後者的聲線依舊平坦,可偏了下頭,眼底的晦暗猶如翻漲的潮水,深深淺淺地變化,清冷蒼白的臉宛如被光浸透。
    “他是衝著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