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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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先生!吳先生!”
    藍朔樓的喊聲撞破雨幕,驚起竹林間數隻白鷳。
    他腳下沾滿泥漿,從山下一路飛奔上來。
    吳桐趕忙向山下迎去,剛穿過紫竹林,正看見青年武將撐著膝蓋大喘氣,他赤膊背著鎧甲,整張臉漲得通紅,結實的臂膀亮堂堂的,一時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談成了!”吳桐晃晃手中的度牒文書,語氣難掩興奮:“不白枉我昨晚做了一夜功課!”
    藍朔樓直起腰來,古銅色的麵龐綻開笑意:“要我說,何必費這口舌?”他曲起指節敲了敲腰間佩刀:“調兩伍弟兄往山門一站,那老禿驢還不得……”
    “藍百戶,不可妄語!”吳桐抬手虛按,目光掃過遠處挑水的小沙彌:“佛門講究個機緣。”
    青年武將訕笑著撓撓頭,他忽地收斂笑容,眼角餘光瞥向山道轉角處巡邏的兵士,壓低嗓音道:“方才塘馬遞來急報,袁千戶……哦不,袁總兵要您速去中軍帳。”
    吳桐眉尖一顫:“袁忠?他怎會……”
    “末將也不清楚。”藍朔樓解下蓑衣,往吳桐肩頭披掛,他壓低聲音,說道:“來傳令的,是他的拱衛營親兵,帶著駕帖……”
    吳桐望向山腳下濁浪裏浮沉的營帳旌旗,麵色愈發凝重。
    他理理道袍,正要下山,卻聽到身後鐵甲鏗鏘作響——藍朔樓已然套上鎧甲,雨水正順著他的缽胄盔簷,往下不住流淌。
    “先生莫慮。”藍朔樓係上蹀躞帶:“我與先生同往。”
    ……
    一路上,吳桐和藍朔樓交代了和慧覺大師定下的約法三章,盡管藍朔樓一開始對此有些不屑一顧,但是在吳桐的反複強調下,他還是答應了下來。
    等來到中軍帳前,天已入夜。
    借著夾道的火把光芒,吳桐突然發現,在袁忠的大帳門前,王太醫帶著藥童藥女,三人竟也等在這裏!
    “他怎麽也來了?”藍朔樓瞪大眼睛,盯著王太醫直接脫口而出。
    王太醫也看到了走來的二人,眾人一時麵麵相覷,場麵瞬間尷尬起來。
    “鄉野道士焉懂岐黃!”藥童一見二人,頓時怒上眉梢,他指著吳桐大喝:“爾等不過區區村野莽夫,也配和師尊並肩而立!”
    “兔崽子!”鏘然一聲錚鳴,藍朔樓腰間長刀霎時間出鞘三寸,他陰翳地低吼:“信不信爺爺現在就剜了你的招子?”
    王太醫慢悠悠摘下腰間牙牌,鎏金“太醫院”三字在火光中明滅。
    “藍百戶,按《欽定律誥》卷七十二,軍中武官持械威脅朝廷命官……”他語氣悠然,枯指又突然戳向吳桐:“還與此等身無度牒的遊方道人廝混,該當何罪?”
    “說得好。”吳桐聞言一笑,他按住藍朔樓拔刀的手,上前兩步說道:“那王太醫,借您一步說話,您可敢?”
    “你!”
    王太醫白眉直跳,他看著眼前臉色陰沉的吳桐,又看了看他身後殺氣騰騰的藍朔樓,一時被氣得臉色青白。
    就在這時,眾人身後響起一陣響亮的呼哨聲,隻見袁忠跨騎紅鬃烈馬,率領一營騎兵,風馳電掣闖入帳前。
    藍朔樓趕緊收刀入鞘,跟著身旁的眾軍齊聲說:“見過總兵大人!”
    袁忠翻身下馬,他冷哼一聲,徑直從藍朔樓身側掠過,來到吳桐和王太醫之間後,冷笑道:“二位好大興致,都到我的軍帳前了,還不忘鬥嘴呢。”
    “千總,道長是……”
    “大人,師尊是……”
    藍朔樓和藥童急忙開口辯解,兩人的話不約而同地撞到了一起,又引來二人一番眼神熱戰。
    “您二位是沒長嘴嗎?還需要應聲蟲來代替開口?”
    袁忠神色一凜,他移開目光,對身後的藍朔樓藥童等人厲聲斥道:“所有人帳外候著!隻準王太醫和吳道長隨我進帳,沒我的命令,若有人擅闖營帳,不用通稟,就地正法!”
    “是!”後麵大隊騎兵的聲音山呼海嘯。
    袁忠轉身,兀自掀開門簾進入大帳,吳桐和王太醫對視一眼,隻得邁步跟隨進去。
    剛一進帳,二人就聞見袁忠的大帳裏,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這味道來得極其濃烈,比之前的處理氣性壞疽時,傷腿裏流出的腐液還要惡臭幾百倍!
    幾乎瞬間,吳桐就控製不住的感覺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腐屍味。”王太醫舉帕掩住口鼻,聲音淡然道。
    “王太醫好見識。”袁忠說著,揭開了一旁長桌上高高隆起的白布。
    大群蒼蠅從布下轟然起飛,映入二人眼簾的是一具泡到花白的腐屍。
    屍身膨脹如過度充氣的橡膠人偶,青灰色的皮膚緊繃到半透明,五官更是被腐敗氣體推擠得移位——這顯然是“巨人觀”的屍體特征。
    腐屍膨大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在屍體的腹腔上,有一個橫貫的裂口,裏麵的內髒漲出了體外!
    不顧二位醫者煞白的臉色,袁忠自顧自地說道:“這具腐屍,是本官率人從大理城中打撈回來的,此前在洱海潰壩前夕,本官曾與這屍體有著一麵之緣。”
    “單我所見,就有十二具,具具皆藏元人疫種。”袁忠聲音低沉:“滔天洪流裏還飄著多少,天曉得。”
    “有道是,大災之後必有大疫。”王太醫取出腰間懸著的鎏金藥葫蘆,磕出一枚丹藥吞下,他捋著花白的胡須說道:“現在又有元廷餘孽作祟,凶險,凶險啊……”
    “故此,我才會請二位來。”袁忠說道:“您二位,一位是欽定泰鬥,一位是人中翹楚,不知有何應對良策?”
    “老夫以為,當以防治結合為佳。”
    王太醫率先答話:“如今,應令大軍高處安營結寨,避其積洪毒瘴,軍中廣施湯藥,達到未病先防的目的;同時,從各營選拔青年才俊,多多培養醫戶;凡軍中出現疫者,應及早開方煎藥,輔以針灸推拿,則可成矣。”
    “小道認為,此法難行!”
    王太醫話音剛落,吳桐就邁上一步,喝斷了王太醫的聲音。
    “黃口小兒豈懂……!”王太醫眉梢上挑,袁忠卻擺擺手止住了老者的怒音,他轉而問向吳桐:“王太醫乃堂堂太醫院判,自是金口玉言,你卻為何說此法難行呢?”
    “王太醫方才言及的法子雖好,但不適眼下。”吳桐從老太醫身側走過,合手說道:“大軍眼下深入不毛,又遭洪災,後方補給愈加困難,根本無法支應數萬大軍的湯藥消耗。”
    “而且……”吳桐莫名回想起一段慘痛記憶:“培養一名合格醫者,短則尋月,長則數年,更是無法應對如今的燃眉之急。”
    袁忠聞言,輕輕點了點頭,他繼續問道:“那說說您的見地。”
    “貧道和王太醫想的一樣,也是防治結合。”吳桐徐徐說:“大軍對外,可立高牆,結硬寨;對內則應分三營,各為無病,疑似和確診,互營之間不得隨意串聯,隻認手令不認人;而後集中全軍醫者,全力救治疫患。”
    聽聞此言,袁忠陷入了沉思,王太醫倒是發出一陣冷笑。
    “現今在打仗,這是前線!”王太醫狠狠道:“黃口豎子!分營必斷糧道,若元軍……”
    “如今大水漫天,我軍出不去,元軍同樣進不來!”吳桐不甘示弱:“王太醫不會認為,那些馳騁草原的遊牧騎兵,會比我中原將士更懂舟楫水戰吧?”
    老太醫正要駁斥,袁忠一伸手,再次打斷了他的話。
    “都是公辦,二位莫傷和氣。”
    袁忠說罷,下達了最後的決斷:“王太醫隨軍中高官出入,確保指揮中樞不染瘟疫;吳道長則持令旗金批箭,授臨機專斷,統籌全軍及百姓防疫事宜,不可使瘟疫蔓延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