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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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外,傾盆暴雨如擂戰鼓,牛皮大帳被豆大的雨點擊打得簌簌顫抖。
    帳內,瘸腿趙伍一邊嘴裏罵罵咧咧,一邊拿火筷子用力捅著炭盆。
    “他娘的!這雨下得老子褲襠都要生黴!”
    “天公發著怒呢。”
    回答趙伍的是一個老兵楊老蔫,老頭子蜷在陰影裏吧嗒著旱煙,煙草紅亮,映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
    “唉……當年濟南府鬧天花,也是這般瓢潑大雨——準是有人動了陰司裏的髒東西。”在鞋底上磕了磕煙袋鍋子,楊老蔫匝吧著嘴說道。
    他這話一出,頓時引來了眾人的共鳴,畢竟借著老人言的幌子,能趁機吐露不少心裏話。
    湯二毛剛咽下嘴裏的豆餅,正要開口附和,營帳的簾子突然被一股大力撞開。
    眾人齊齊望去,就見鼻梁上還貼著膏藥的光頭牛大山抱著一個粗陶壇子,風風火火地跑進營帳。
    “都他娘喪著臉作甚?”
    牛大山說著把壇子往桌上一墩,陶底與木桌磕出咚的一聲悶響。
    馮三四立刻湊了上來,他抽動著酒糟鼻,眼睛陡然瞪得滾圓,驚喜地喊道:“莫不是女兒紅?
    “紅你祖宗!”
    牛大山蒲扇似的巴掌拍開壇蓋,霎時間,濃烈的血腥氣混著腐臭四溢飄散!
    眾人慌忙掩鼻後退,湯二毛捏著嗓子叫起來:“總旗您這是要灌血豆腐嗎!”
    牛大山抹了把絡腮胡上的水珠,眼裏閃著精光:“瞅清楚嘍,這是黑狗血!老子跟那幫夥頭兵磨了半宿求來的!”
    他拍著陶壇,眉飛色舞地說道:“明兒咱起個大早,往瘴房營周遭一潑,管他什麽魑魅魍……”
    牛大山得意洋洋的話音未盡,帳簾就突然被狂風掀起。
    一道驚雷劈亮來人身形——藍朔樓按刀立在雨中,缽胄盔簷下雙目如電,甲胄上蜿蜒的水痕猶如盤曲的銀蟒。
    三十雙軍靴慌亂撞響,眾人連忙列隊迎接長官,反觀牛大山,卻杵在中間,紋絲不動。
    他歪眼斜睨著頂頭上司,腆起下巴陰陽怪氣道:“百戶大人不在仙師跟前聽差,怎有閑心來我們這醃臢地兒?”
    藍朔樓冷哼一聲,腳下皂靴碾著泥水踏入帳中,每一步都似有千鈞之重。
    隨著藍朔樓的身影逐漸逼近,牛大山的身影也慢慢站直。
    百戶製式胸甲頂在牛大山的胸口,將後者龐大的身軀撞得後退了一步。
    望著跟前冷麵掛霜的藍朔樓,牛大山的喉結滾動,目光不自覺地遊離開藍朔樓的視線,但臉上仍然滿是倔氣。
    望著眼前一聲不吭的牛大山,藍朔樓緩慢開口:“聚眾鬧事,私傳謠言,按律當何……”
    “按軍律……”牛大山脖子一梗,如實說道:“當受脊杖四十!”
    聽得這答複,藍朔樓一把抓起陶壇猛地擲在地上,隨著一聲清脆的爆裂響,碎陶片混著臭血,潑濺得到處都是。
    “那你他娘的給老子在這犯什麽混!”炸雷般喝罵響起,震得賬內眾人耳膜嗡嗡作響。
    怎知,牛大山卻是不為所動,他突然嗤拉一聲撕開衣襟,扯著更大的嗓門吼道:“來啊!”
    眾人的目光聚焦在牛大山古銅色的胸膛上,那上麵,幾道蜈蚣樣的刀疤隨著呼吸劇烈起伏。
    “弟兄們家裏都有爹娘妻兒!誰不怕?姓藍的你盡管往這兒抽!抽不死就莫攔著弟兄們!”
    帳外驚雷炸響,藍朔樓自入帳時就緊攥佩刀的手,卻在這一刻慢慢鬆開。
    他將手伸入懷中,在一群激憤難擋的怒漢注視下,取出一遝皺巴巴的信件。
    “二愣子。”藍朔樓歎了口氣,他合上牛大山敞開的衣襟,把頂頭的一封信塞進他手裏:“你家婆娘傳信來了,說你爹娘一切安好,倆孩子也孝順,現在都能幫著下地幹活了。”
    牛大山的眼睛驀地瞪圓,藍朔樓轉身麵對營中眾人,緩緩遞出一封封家書。
    “趙伍!你兒抓周抓的是木刀,鄉裏都說他有個英雄爹。”
    “湯二毛!你娘來信說了,等你回去就給你說門好親事。”
    “老蔫!我得恭喜你,你兒中秀才了,閨女也嫁得不錯。”
    ……
    原本劍拔弩張的氛圍隨著藍朔樓的話語,逐漸緩和了下來。
    這些在戰場上哪怕與敵人殺得遍體鱗傷也不曾落淚的漢子,如今卻是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一封封皺巴巴的信件,虎目中水霧氤氳。
    看著這些沉浸在思念中的部下們,藍朔樓卻忽然提高聲調,話鋒陡地一轉:“可是,如今那些元狗不打算讓咱們清靜!不殺淨他們!咱們怎麽回家!”
    “趙伍!”
    “在!”長官點名,被喚作趙伍的老兵猛地肅立應喏!
    “七年前攻破烏鎮,坦子巷裏發生了什麽,你還記得嗎!”
    記得!”趙伍的臉上掛滿殺氣,壓抑著怒火道:“狗日的元韃子把巷裏所有不滿周歲的娃娃都抓了起來……用長槍,挑在了巷口的大槐樹上!”
    “你難道想讓你家娃兒也被串在槍頭,掛在樹上嗎!回答我!”
    “不想!!!”
    “湯二毛!”
    “在!”
    “你還記得五年前途經馬坡山,山腳村子裏的老人都怎樣了麽!”
    “他們都被元狗砍下四肢,丟在田裏活活曬死了!”
    “你難道想讓你家老母也被削成人棍,丟在地裏等死嗎!回答我!”
    “不想!!!”
    “楊老蔫!”
    “在!”
    “八年前大破元營,那妓營的場景可還記得!”
    回想起那時的場景,楊老蔫頓時將後牙咬得嘎嘣直響:“記……得!”
    “糟蹋的可都是咱漢人良家的黃花閨女啊……住的地方比豬圈狗窩都差,一身的傷都爬蛆了!”
    “你難道想讓你家閨女也被擄去糟蹋,最後丟在爛窩棚裏長蛆嗎!回答我!”
    “不想!!!”
    “那麽你們!”藍朔樓將目光投向眾人,厲聲喝問道:“你們難道想讓這些事,在你們的父母妻兒身上重演嗎!”
    在場的兵士大多都是隨著大軍南征北戰數年,上麵提到的那些慘狀又有幾個沒見過?
    頓時,一股股悍然血氣匯聚在一起,幾乎衝破雲霄!
    “不想!不想!!不想!!!”
    暴雨聲裏混入鋼刀蕩鞘的清鳴,藍朔樓看著眼前一個個摩刀擦掌的漢子,忽然轉身走向賬門。
    停下腳步,藍朔樓低沉的嗓音如同戰鼓般在眾人耳邊響起:“你們敢不敢跟我一起……”
    “給身後的爹娘妻兒換個太平年?”
    短暫的沉寂後,牛大山猛地狂笑起來,他胡亂抹了一把眼角掛著的淚花,大罵道:“狗娘養的!四十軍棍先欠著!”
    他大步撲向兵器架,震得滿架鐵器錚然作響:“百戶大人!您就下令吧!幹他娘的元狗!”
    “對!幹他娘的元狗!”
    “幹他娘的元狗!!!”
    “好!不愧為我漢家好兒郎!”藍朔樓大手一拍,聲如裂帛:“你們三十幾個,統統給我披掛上馬,跟著爺殺元狗去!”
    大雨中,層層疊疊的黑影縱馬飛奔離開漫漫連營,頭也不回地撲進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