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夜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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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
    朱元璋披發跣足,跌跌撞撞地奔跑著,逃竄著。
    滿身的濕汗已經浸透他單薄的中衣,他麵色無比驚恐,一步三回頭地張望著身後的黑暗。
    從他那因恐懼而顫栗不止的瞳孔中,映射出這位鐵血帝王前所未有的恐懼。
    突然。
    身後的黑暗裏,傳來一陣淒厲的哭泣。
    “嗚——嗚——”
    朱元璋頓時寒毛倒豎,這哭聲,又來了!
    黑暗如同黏稠膿血,裹滿全身。
    朱元璋的赤腳突然踏入一團濕滑,腳底黏膩,抬起時扯出蛛網般的血絲。
    霎時間,無數細碎的嗚咽從地底滲出,漸漸扭曲成尖銳的哭號:“可憐我那沒出世的孩兒——慘呐——”
    “朱重八——朱重八!”
    “還我兒命來!!”
    “我們要你償命!!”
    淒厲的聲音幾乎戳破耳膜。朱元璋踉蹌著飛奔,後頸卻在此時,猛地感到一陣冰涼——
    那是七八隻青紫的孩童小手!
    磷火猝然炸亮。
    黑霧裏浮出密密麻麻的蒼白麵孔,每張臉都在融化。腐爛的眼球滴著黃水,裂開的嘴角卻統一翕動著:“償命……償命……!”
    他們伸出掛著碎肉的胳膊,爭先恐後撲向朱元璋。
    朱元璋被推搡著撞上一堵肉牆——那竟是無數嬰兒頭顱縫成的巨毯!
    “爹爹!娘親!我們在這裏呀!”
    千百張嬰兒嘴同時咧開,吵吵嚷嚷,爆發起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叫!
    突然。
    兩個身披盔甲的巨人從黑暗中大步衝來,他們的身軀隻剩下了兩副骨架,滿身鐵甲更是覆滿暗紅鏽跡,如枯藤虯結,與腐朽的軀幹糾纏在一起。
    他們大步擋在朱元璋身前,蕩開鏽戟狠狠劈進陰霧,苔蘚斑駁的護心鏡上,映出千百張扭曲哭嚎的鬼麵。
    “上位……快走……!”
    他們轉過隻剩空洞眼窩的頭顱,似是不舍一瞥。
    “啊啊啊啊!!”
    夢驚,老皇帝從龍榻滾落,錦被纏住雙腿,仿佛那些伸來的鬼手。
    直殿監大太監王德成急忙走進寢殿,看著洪武大帝臉色煞白的模樣,他知道,皇帝今天又做噩夢了。
    “來人!把燈都點起來!”老太監扶起朱元璋,替他掩好淩亂的中衣。
    “聖上爺,這月還沒到一半兒,您今兒這已經是第十回噩夢了。”王德成語氣輕輕,他歎息一聲:“您這睡不安寢,龍體可怎麽辦呐。”
    朱元璋額頭冷汗未消,他神情緊繃著,過了好久,才低低問道:“幾更天了?”
    “三更天了。”王德成扶朱元璋躺下,答道。
    “傳旨。”朱元璋支起身子:“宣李善長進宮!”
    “可是聖上爺。”王德成遲疑了一下,說道:“如今李善長已經被剝爵罷職,是個閑散人了……”
    “廢什麽話!快去!”
    “是!是!”
    夜已深,天黑如墨,仿佛連卷過的風都是黑的。
    長風拂過丹墀,帶著若有若無的嬰啼……
    第二天,晨。
    吳桐癱在太醫院藥櫃前,眼下兩團青黑,活像被人揍了兩拳。
    一旁的院使陸九霄坐在診案後,滿臉堆笑地看著吳桐。
    他捋著細胡子,笑著說道:“吳院判處理漢夷雜務果然在行!這還不到十天,就和咱的西域醫官打成一片了!”
    吳桐咧開嘴角苦笑一下,沒有言語。
    “三天!這小子在酒缸裏泡了我三天!”他暗自腹誹:“藍朔樓昨晚喝到抱著柱子喊娘,阿紮提還能拎著酒壺在桌子上耍倒立……”
    話音未落,門簾唰地掀起。
    “阿達西!”滿臉紅光的阿紮提晃著鑲銀酒壺闖進來,腰帶上別著的油紙包還冒著香氣,“昨日未盡興,我特意借了會同館膳房饢坑,烤了十個羊肉包子醒酒!”
    “別別別!壯士饒命!”吳桐慌忙往藥櫃後麵縮:“您昨兒拉著我倆喝到三更天,我倆都醉成爛泥了,您還能給城牆上的守夜侍衛跳了段胡旋舞!”
    阿紮提哈哈大笑,銀壺在指尖轉得飛起:“我們戈壁男兒,喝酒如飲羊奶——”
    吳桐往他身後張望一眼,問道:“藍朔樓呢?我記得他今天不當值啊?”
    “別提了!”阿紮提拽過張凳子坐下,咕咚灌了口酒。
    “藍百戶怕是此刻,正在你們漢人皇帝跟前耍大槍呢!”
    吳桐聞言一愣:“什麽?”
    “聽他們金吾衛衙門的人說,他今天一大早,就被兵部的人點走了。”阿紮提若有所思道:“說是要他去比什麽武……”
    這時,陸九霄接過話來,他晃著湘妃竹扇說道:“這事我也聽說了,昨天夜裏兵部印發了帖子,天不亮就下發到了各個武司衙門。”
    “要求全京城三品以下,八品以上的武官校尉,全部去玄武校場比武!”
    “好端端的比什麽武啊……”吳桐一頭霧水。
    “誰知道宮裏又出什麽事了。”陸九霄啪的一聲合上折扇:“說是遴選好手,充斥宮掖宿衛,可結果需要的,就隻有兩個人!”
    說著,他伸出兩根手指,使勁朝吳桐比了比。
    這個選拔比例可把吳桐震驚到了,大浪淘沙這個詞驀然浮現在他腦海裏。
    可下一秒,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我聽藍朔樓說過,單算他們金吾衛,除卻三品指揮使裴大人,從指揮僉事到衛知事,符合條件的武官就足足有120多人。”
    吳桐一邊心算一邊說:“這要是算上五軍都督府和各大衛所,豈不是得有四千多人?玄武校場放得下嗎!”
    “他們都說我叫‘陸九竅’!我看吳院判應該叫‘算盤心’!”陸九霄撫掌大笑:“校場當然不可能去那麽多人!聽說這次上報的,都是不及而立之年的淮西後裔和世家子弟!”
    說話間,他突然伸手,變魔術似的亮出一個銅魚。
    吳桐認出這是武官之間的手令,他被夜不收提調走的時候,夜不收曾用這個手令,亮給傅友德大軍的巡騎。
    “我知你和藍百戶交情匪淺。”陸九霄把手令塞進他手裏,笑著說道:“觀戰席第三排左數第五座,視野最佳。”
    ……
    當吳桐來到馬廄的時候,正瞧見河西駒飛出一腳,把一名小馬倌踹倒在地。
    “鐵哥兒不可!”吳桐趕忙上前,俯身把小馬倌扶了起來。
    聽到主人喚出名字,原本暴烈揚蹄的河西駒冷靜了下來,垂著頭拱進吳桐懷裏要摸摸。
    “院……院判大人!”看清來人之後,小馬倌嚇得直往後縮,生怕把身上的土蹭到吳桐身上。
    “沒事吧?”吳桐一把拉過他,上下拍打起來,看他有沒有受傷。
    “這馬性子真烈。”小馬倌揉著屁股嘟囔:“您剛來赴任的那晚,它在廄裏咬群,把所有馬都驚了,還撞塌了兩堵圍欄……”
    吳桐輕輕拍著河西駒暴突的筋脈,長長的馬鬃在晨光裏泛著青銅色:“鐵哥兒生當馳騁,關不住的……”
    就在這時。
    一牆之隔的街外突然傳來重物墜地聲,緊接著是阿紮提的呼喊:“阿達西快來!”
    吳桐箭步繞過圍牆,衝出門檻時,見太醫院的石階旁,蜷躺著個暈倒的老嫗。
    老人身上的鴉青棉袍補丁摞補丁,枯枝般的手掌還死死攥著竹子削成的舊拐杖。
    “讓開,我看看。”人群圍攏過來,身披官袍的吳桐擠開人群,在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中,蹲下身子扶起老婦人,搭指診脈。
    他眉頭越皺越緊,說:“脈象虛浮,這是餓症。”
    “堂堂都城應天,天子腳下首善之區,還能餓暈人?”旁邊的阿紮提動作一頓:“定是兒孫不孝……”
    “烤包子。”吳桐指了指他腰間的油紙包,伸出手去:“快!”
    阿紮提遞過包子,吳桐單膝跪地,將老嫗的花白頭顱枕在自己膝頭,小心掰開烤得焦香的包子,送到老人嘴邊。
    皇城校場方向忽起鼓角聲,阿紮提探過頭提醒道:“阿達西,玄武門開始驗符了!”
    老嫗吃力地睜開眼睛,她哆嗦著咬住羊肉餡,油花順著皸裂的嘴角淌下,在吳桐袖口染出一小片金黃的漬印。
    “觀戰席有八百個座。”吳桐頭也不抬,朝陽在他睫羽間碎成金箔:“可在醫者眼中,從來隻有眼前這一條命。”
    阿紮提聞言點頭,也跟著蹲下身來,他解下狐皮大氅蓋在老人身上,重重說道:“我阿塔說,見餓鷹不喂肉的男人,不配戴彎刀!”
    此時此刻,玄武校場。
    旌旗如浪,戈戟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