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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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醫院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直至黎明方才停熄。
    其實昨天夜裏,周圍幾個衙署紛紛派人出來救火,城中專門負責滅火的火甲夫們也來了不少。
    但無奈何太醫院整體為木榫結構,裏麵又囤積有大量藥材,這些東西遇火即燃,再加上夜裏風助火勢,一時間火光衝天,就連旁邊的通政司衙門,都被燎去了半側頂子。
    清晨,毛驤踏上滿地斷壁殘垣,滿臉凝重地巡視著焦黑的廢墟。
    在他身旁,數十名錦衣衛和應天府衙役正翻騰著燙手的廢墟,他們抬起一根根被大火燒成焦炭的梁柱,從廢墟裏搜索著什麽。
    毛驤停駐腳步,他凝視著眼前廢墟中,已經被燒碎半麵的巨大匾額——原本的【如臨淵嶽】,如今隻剩下了被熏黑的“淵嶽”二字。
    淵深難測,嶽峙難移。
    就在這時,一名總旗從身後快步走來,對毛驤抱拳說道:“指揮使大人,您快來看看這個。”
    毛驤趕忙跟了過去,隻見一片清理出的空地上,兩具已然燒成焦炭的屍體正蜷縮著躺在那裏。
    兩具焦屍都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如蜷曲的炭雕般倒伏在瓦礫堆中,他們的皮膚與肌肉完全碳化,唯有關節處因高溫收縮而扭曲成詭異的角度。
    其中一具屍體的胸口,黏著熔化的金絲甲片,即便被烈焰炙烤得不成形狀,仍能依稀辨出飛龍乘雲甲的殘痕。
    “大人請看。”總旗抬起手,用繡春刀挑起一枚被燒出裂痕的青玉玨:“這是從旁邊那具屍體手裏摳出來的,必定是那吳桐的貼身信物!”
    毛驤沒有答話,隻是蹲下身去,玄色披風掃過仍在冒煙的瓦礫。
    過了半晌,他才緩緩問道:“除了這兩具焦屍,可還有其他發現?”
    “有的大人。”總旗合手稟報:“除了此二賊的屍身,我們還發現了其他九具身份不明的屍體,經仵作驗看,這些人全都是死於藍朔樓的兵刃之下!”
    “卑職鬥膽揣測。”總旗頓了頓,言辭鑿鑿說:“這九人必是昨晚安排駝隊妨礙我部司職的人!他們在此與二賊匯合,卻不想被那藍朔樓殺了滅口!”
    毛驤聽罷不置可否,他站起身,揮手召來一名火甲夫。
    這名火甲夫滿臉灰燼,短褐也被煙火熏得漆黑,就剩下一雙眼睛和一排白牙還有點顏色。
    他低著頭來到毛驤跟前,跪下就砰砰磕頭:“小人拜見指揮使大人!”
    “免了。”毛驤有些嫌惡的後退兩步,不動聲色挪開自己繡著金線的飛魚服下擺。
    他打量著眼前渾身髒兮兮的火甲夫,問道:“你就是趙六七?”
    “正是小人。”
    “聽你們頭兒說,你是昨晚第一個來到火場的。”毛驤眼睛眯了起來:“跟我講講,昨晚這太醫院燒成了什麽樣子。”
    “是。”趙六七趕忙說道:“昨晚小人本在城東巡街,突見禦道街方向有紅煙騰起,等小人來到的時候,整座太醫院火勢衝天,已經燒垮了下來,連大堂都塌了!”
    “那火場……可有能供人突破的缺口?”毛驤繼續追問。
    “絕對沒有!”趙六七說得斬釘截鐵:“大人您是昨晚沒瞅見,那大火燒得,簡直快要竄到天上去了!休說是人,就連隻鳥都飛不出來!”
    凝視著腳邊橫陳的兩具焦屍,毛驤的眉頭越蹙越緊。
    “大人?”一旁的總旗見毛驤神色不對,小心翼翼地上前問道。
    毛驤抬起眼來,眸光中浮動著陰翳的狐疑。
    “傳令下去。”毛驤聲音低沉:“著即發動錦衣衛,協同金吾衛、城防司三司一體行事,速差畫工按仵作所記體貌特征摹繪影圖,製六扇門海捕黃榜,於應天十三門及九市三廂遍貼張掛,懸三千兩花紅緝拿吳桐等賊!”
    “即日起緊閉城門,嚴加盤查,全城各坊巷限一個時辰內開列住客名冊,敢有容留形跡可疑之人不報者,依《大明律》鄰裏連坐!”
    ……
    此時此刻。
    應天城南,鎮淮橋畔。
    吳桐躺在一口枯井裏,渾身散發著煙熏火燎的糊味。
    他緩緩爬起身來,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昨晚,他被湧入暗道的煙氣嗆暈了過去,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才掙紮著來到這裏。
    枯井壁上爬滿青苔,腐木氣息混著河腥撲麵而來,井底積水早被旱魃抽幹,隻剩半截生滿銅綠的鐵鎖鏈垂在身側。
    井外傳來梆子聲,卯時三刻。
    “想必這就是暗道的盡頭了。”吳桐苦笑著撕開燒糊的領口,他胸前的鷺鷥補子早被燒成了一團焦黑。
    吳桐揣緊懷裏的三本診案,原本打算一並帶走,然而他轉念一想,決定不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
    他抖開官袍,這身無數人求而不得的袍服,此刻像塊包袱皮一樣,把三本診案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
    吳桐雙手用力,在略帶潮濕的地上挖了個坑,小心翼翼把布包放了進去,最後用土掩埋好。
    最後,他還不放心地摳了把苔蘚,均勻撒在挖過坑的地方,使其和周圍完全融為一體。
    左右驗看一番後,他才攀上井壁凸起的磚塊,手腳並用向井外爬去。
    剛探出井口,他就被濃烈的魚腥味嗆得直咳嗽——五十步外就是秦淮河卸貨碼頭,成筐的鰣魚正在晨陽裏泛著銀光。
    “陸院使果真沒忘本……”吳桐苦笑著搖搖頭。
    然而當他向旁邊望去,霎時間呆若木雞——隻見在旁邊的牆壁上,高高貼著一張告示,正是自己和藍朔樓的通緝令!
    糟了,吳桐心底一沉。
    就在這時,一個夥頭快步走來,驚得他趕忙將身子潛下井沿。
    所幸那夥頭並沒有發現井裏還藏著個人,他來到貨工中間,扯開破鑼嗓子大聲喊:“開飯了!開飯了!”
    一聽這話,貨工們頓時撂下魚簍一哄而散,吳桐偷眼瞧見人群漸漸走遠,趕忙趁機縱身翻出井口。
    他貼著牆根,一路貓腰走過。
    指尖在磚縫間摳下兩把青苔,再從地上挖起半捧黃泥,左右抹在兩頰,頓時蓋住了滿麵炭灰的痕跡。
    見無人注意,吳桐扭身蹭過堆在牆角的空筐,讓青灰色的魚鱗片粘滿衣擺——這是最好的偽裝,城南碼頭的魚牙子們哪個不是渾身粘著魚腥味?
    前方三步遠的矮牆上,晾著幾件半幹的粗布衫,顯然是貨工們換洗的衣物。
    吳桐順手扯下晾衣繩上最破舊的那件藏青短打,塞進懷裏繼續前行。
    街角處有個貨郎擔子歪在地上,針頭線腦撒了一地,貨郎正與買主爭執缺斤少兩。
    吳桐披上短打,混進圍觀人群,順手撈起一頂褪成灰色的舊鬥笠,他把鬥笠破了邊的大簷壓得低低的,掩蓋住了原本的麵容。
    行至碼頭中段,一艘剛靠岸的漁船正在卸網,他瞥見船尾掛著一排蓑衣,趁漁夫不備,快速解下最破的那件搭在肩上。
    蓑衣的黴味撲鼻而來,徹底湮滅了他身上的煙火氣。
    “張老三,你家船上的鰣魚少了兩筐!”就在這時,棚子裏突然傳來管事的嗬斥。
    吳桐立刻彎腰,假裝檢查地上的魚筐,順手抄起旁邊的扁擔,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在奔走的下等牙人。
    當他再次直起腰時,已然成了一名碼頭最不起眼的“過塘小牙”:
    頭戴灰鬥笠,肩扛毛竹扁擔,蓑衣下露出半片洗到褪色的藏青短打,臉上沾滿泥灰,在晨曦裏泛著灰撲撲的光。
    任誰看了他,都隻會認為他是個碼頭邊奔波生計的小角色,絕不會想到他就是錦衣衛懸賞三千兩花紅的“賊人”。
    他跟著卸貨的隊伍走向城門,聽見城樓上的梆子敲過卯時四刻。
    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城門,他把鬥笠壓得更低,心髒仿佛要竄出胸膛。
    城門前圍滿士卒,當一個士卒向他走來時,吳桐立刻低頭,把臉深深遮進鬥笠裏,甕聲甕氣地嘟囔:“西水關李家的鰣魚到了,要趕在巳時前送進魚市呢……”
    守卒聞見他身上的腥臭味,不耐煩地揮揮手:“滾吧滾吧,別讓臭魚掉在城磚上!”
    吳桐立馬點頭哈腰,嘴裏不停喊著謝謝軍爺。
    他扛起扁擔,眼前城門大開,隻要邁出這道城門,便能將錦衣衛的緝拿甩在身後,混進秦淮河往來的千帆之中。
    晨霧裹著水汽漫過肩頭,竟讓他想起擷芳殿外的藥圃——此刻彼時,身份心境截然不同!
    然而,就在他舉步欲走的那一刻,一聲突如其來的斷喝,猛然從身後傳來:
    “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