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花金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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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人生是在二十二歲那年毀掉的。
    過往的歲月像幅褪色年畫,我拚命地想要記住所有人的音容笑貌,但一切還是逐漸從我的腦海中淡去了。
    我隱約記得寨子裏的杏花年年開得潑辣。
    他們打趣著叫我“壓寨夫人”,實則我不過是個幫漢子們縫補衣裳、給孩子喂粥的管家婆。
    這算什麽壓寨夫人?
    別的土匪穿金帶銀,哪像我們?
    連飯都吃不飽。
    我唯一一件首飾還是和丈夫結婚的時候,他給我打的金簪。
    雖然貧苦,但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我丈夫總說:“金娘心腸軟,見不得人生離死別。”
    所以他帶著三百弟兄劫官糧時,從不傷人性命,隻取夠難民活命的份例。
    我們的兒子兩歲那年,天下大旱,糧食顆粒無收,官府不肯放糧救濟百姓,餓殍遍地,丈夫被逼無奈,擄來了一個叫做尹士安的少年,他要用尹士安來換取足夠我們過冬的糧食。
    我們隻想要糧食,不想要他的命,他在寨子裏的五日從未受過委屈。
    可我們誰都沒有想到,看上去在家中備受寵愛的尹士安,竟然被他的父親毫不猶豫地放棄了。
    我記得最後那個清晨,寨子裏還熬著野菜粥。
    尹士安將我的兒子馱在肩頭摘杏花,兒子的笑聲清淩淩的,驚飛樹枝上的麻雀。
    一切美好都定格在了這一刻。
    我不敢去回想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我隻記得那鍋野菜粥變成了血紅色,凝固在了鍋底。
    淒厲的慘叫聲在我們的耳邊回蕩,慘叫聲過後,就是無邊的死寂。
    兒子在我懷裏發抖,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他死死攥著我衣襟,蜷縮在我的懷中。
    我抱著兒子和尹士安被我的丈夫塞進了地窖之中。
    在地窖關閉的那刻,透過地窖通風的縫隙,我眼睜睜地看著丈夫渾身是血地倒下,無數箭羽紮進他的身體。
    他的身體徹底遮蓋住了地窖的入口。
    他的血順著地窖的入口滴下,一滴一滴地落在我麵前的地板上,那一刻,我真想不顧一切地衝出去為他報仇。
    但是不能,我們還有孩子。
    我死死地壓抑住自己的哭聲,但是兒子的哭聲卻突兀地響起來。
    我慌忙地捂住他的嘴,但哭聲已經傳了出去。
    丈夫的屍體被一腳踢開,地窖的入口被打開。
    一把劍伸了進來,正好刺穿了兒子的身體。
    一切發生的太快,兒子的哭聲戛然而止,我呆坐在原地,三魂七魄仿佛已經離開了這具軀殼。
    “別殺她!”
    擋在我身前的是尹士安。
    我們被官兵捉出去的時候,目光所及全是屍體,鮮血像是一條河流,覆蓋了一切。
    為首的官兵是尹士安的哥哥。
    我看見尹巍橫在尹士安脖頸處的劍尖在抖。
    這個屠盡數百條人命的將軍,在劍鋒指向自己的親人時也會雙手顫抖。
    最後他將長劍扔在地上,對我說:“滾遠些,別再讓我看見你。”
    我抱著兒子冰涼的屍身走出火海,我不敢回頭看,我隻要一回頭,就能看到無數的冤魂在火海之中慘叫。
    尹士安追了過來,他說他要一輩子跟著我,我什麽都沒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隻覺得心好痛、好空,仿佛什麽都沒有了。
    埋葬了兒子的屍體,我在匪寨廢墟旁開了一家客棧,客棧破敗,經常漏雨。
    尹士安已經改名為福安了,他總蹲在房梁上補瓦片。
    他從前是官老爺家裏的金枝玉葉,如今卻成了我手下的店小二。
    做飯、洗衣、打掃、修牆、砍柴……
    整整八年,他從未離開我的身邊,隻有每年清明他都消失整日,回來時鞋底沾著香灰。
    某次我跟蹤他,看見尹士安對著密密麻麻的無碑墳磕頭。
    我想忘記仇恨,但是我做不到。
    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兒子和丈夫的臉都會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要報仇。
    我活下來就是為了報仇。
    我想將丈夫送給我的金簪典當,可是當我將金簪從發髻之間取下來的時候,卻怎麽也鬆不開手。
    金簪是丈夫的遺物,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了。
    有一天,當我打開房間門,發現門口出現了一袋金錠。
    福安裝作不知道,我也就不去拆穿。
    用這些金子,我建立起了暮雪樓。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默默地等待著複仇的機會,直到那晚,汪藏海和蛇神大人出現。
    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我等了這麽多年,終於讓我等到了。
    我和汪藏海有著同樣的敵人。
    我尋找天下名師教導汪藏海,供奉蛇神大人,就是為了有一日,汪藏海和蛇神大人能成為我複仇的幫手。
    十三年過去了……
    十三年……
    多麽漫長。
    我已經等了太久,我等不及了。
    每等一日,我的心就煎熬一日。
    於是,我決定提前結束自己的痛苦。
    借助汪藏海,我知道了新宮地基之中的暗道。
    我此去行刺皇帝若成,我將大仇得報,死而無憾。
    若敗……汪藏海會替皇帝擋下致命一擊,從此平步青雲直至弑君。
    汪藏海是一個心機深沉之人,他必然不會放棄這樣一個獲得皇帝信任的好機會。
    這樣也好。
    敲門聲響起,福安進來了。
    他站在門口,手上端著熱茶,與我靜靜對望良久。
    他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和福安朝夕相處十三年,他了解我,我了解他。
    他看出了我的決心,但我知道,他不會阻止我。
    “雪好大……”
    我看著窗外,心裏一片冰涼。
    福安隨著我的視線看向窗外。
    窗外又下起雪來,雪大的仿佛要蓋住寨子十三年前留下的血和淚。
    福安悄無聲息地離開房間。
    片刻後。
    冰天雪地裏,我的視線中出現了一個戴鬥笠的人影,他手中拿著掃帚,在遠處掃雪。
    掃帚聲沙沙地響著,像極了很多年前,某個少年在寨子裏的杏花樹下替我拂去肩頭落花的聲響。
    我閉上眼,好像聞到了杏花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