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扇公主那卑微到塵埃裏的跪地哀求，如同一聲沉重的鍾鳴，敲打在灼熱而死寂的盆地上空。
    她舍棄了身為羅刹公主、身為太上老君記名弟子的所有尊嚴，隻為換取坑底那孽障的一線生機。
    李維散去了掌中凝聚的毀滅性能量，但眼神依舊冰冷，他並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將目光再次投向孫悟空。
    這一切還是要猴哥來下決定。他隻是一個執行者。並不是一個決策者。
    孫悟空抱著臂膀，火眼金睛淡淡地掃過跪地的鐵扇公主，又瞥了一眼深坑中氣息奄奄、形態可怖的“兒子”，依舊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
    這沉默的壓力，讓鐵扇公主的心如同墜入冰窟。
    鐵扇公主明白，空口白牙的哀求，在展現了絕對實力的對方麵前，是何等蒼白無力。
    她必須拿出誠意，必須道清原委，或許才能換來一絲憐憫。
    她再次深深叩首，額頭抵在滾燙的琉璃地麵上，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開始訴說那足以令聞者心碎的過往：
    “大聖……上仙……諸位……妾身知道，我這孩兒罪孽深重，萬死難贖其罪！”
    “一切……一切都是我這做母親的過錯，是我沒有教好他……”
    “求你們，若要懲罰，便懲罰我吧！我願意用我的命，換他的命！”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眼中是化不開的悲痛與無奈：
    “自從這孩子知曉身世，心性大變，癲狂若魔之後，妾身……妾身豈能眼睜睜看著他走向絕路？”
    “我曾尋遍三界！但凡與我夫妻二人有舊交的，無論是凡間稱霸一方的妖王，還是天上曾把酒言歡的仙官，甚至是那幽冥地府中有些權柄的鬼王……”
    “妾身都放下顏麵，一一登門苦苦哀求過！”
    她的聲音充滿了無盡的苦澀與嘲諷：
    “可是……沒有用！一個都沒有！”
    “他們或是閉門不見，或是婉言推拒，或是麵露難色……起初妾身不解，直到……直到我硬闖兜率宮，跪求恩師……”
    鐵扇公主的臉上浮現出極度的心寒與恐懼，仿佛回憶起了那讓她道心幾乎崩潰的一幕：
    “老爺……太上老君，他隻隔著丹房的門，對我說了一句話……”
    她模仿著那冷漠到極致，仿佛亙古不化的玄冰般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讓鐵扇公主感受到一種絕望。
    “‘癡兒，讓你養個物件，誰讓你動了真心？他自有他的命數，去鬧，去爭，去複仇，你們夫妻隻需看著，莫要插手，自然無憂。’”
    “物件……嗬嗬……在他眼中，紅孩兒……我懷胎孕育、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兒……竟然隻是個‘物件’！”
    鐵扇公主笑得淒然，淚水卻流得更凶，
    “老爺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紅孩兒是他用來對付靈山的一把刀，一顆棋子！”
    “我這做‘容器’、做‘偽裝’的，竟然對工具生了母子之情，在他眼中，是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赤尻馬猴聽得咬牙切齒，啐罵道：
    “呸！好個無情無義的太上老君！視生靈如草芥，連自己的徒弟都如此算計！”
    天命人李司梵也是麵色鐵青，他握緊拳頭，隻覺得胸口堵得慌。
    這就是他們曾經敬畏、向往的天庭仙神？
    如此冰冷，如此殘酷！
    鐵扇公主繼續道，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屈辱：
    “老爺都這般說了……這三界之內，還有誰敢忤逆他的意思？還有誰敢來蹚這渾水？”
    “任憑我夫妻往日交遊廣闊，在真正的天庭權勢麵前，也不過是隨時可以舍棄的螻蟻罷了……”
    “走投無路之下……妾身……妾身甚至想過……”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荒誕和自嘲，
    “我想著，既然這孩子的仇人是靈山，那我便替他報仇！”
    “我拿著芭蕉扇，昏了頭一般，衝上了靈山！”
    眾人聞言，皆是一驚。
    獨闖靈山？
    這是何等的膽大包天，又是何等的……絕望？
    “可是……”
    鐵扇公主的聲音陡然變得虛弱而空洞，
    “當我真正踏入那大雷音寺，看到那漫天諸佛，金光萬丈，梵唱如海……我……我連舉起扇子的勇氣都沒有了……”
    “那是一種……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渺小與無力感……仿佛我的一切掙紮、一切憤怒，在他們眼中，都隻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大雄寶殿，眼神變得茫然：
    “我……我隻能跪在殿外，對著那無盡的金光，說出我這輩子最屈辱的話……弟子鐵扇，代家師太上老君，向世尊……請安了。”
    “哈哈……哈哈哈……”
    她發出比哭還難聽的笑聲，淚水卻決堤而下，
    “請安……我竟然去仇人麵前請安……漫天佛陀雖未出聲，但那無聲的嘲弄，如同最鋒利的針，紮得我千瘡百孔……”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老爺說得對……不動真情，便無煩惱……把他當作工具，便不會痛苦……可是……可是我做不到啊！！”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深坑方向，眼中是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的母愛與痛苦：
    “他是喝我的血，吃我的奶長大的！他會的第一句話是‘娘親’！他生病時是我徹夜不眠地守著！”
    “我如何能把他當作工具？！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她轉向李維和孫悟空，再次重重磕頭：
    “所以……所以求求你們！饒他一命！妾身願獻上伴生法寶芭蕉扇，隻求上仙們網開一麵！”
    “自此之後，我定當嚴加看管，將他永世禁錮於火焰山，絕不讓他再踏出半步，再生事端！”
    “若違此誓，天誅地滅，魂飛魄散！”
    她雙手顫抖地捧起那柄看似古樸，卻蘊含著無上神力的芭蕉扇，高高舉起，如同獻上自己最後的價值與尊嚴。
    聽著鐵扇公主字字血淚的訴說，眾人的心情都無比沉重。
    牛魔王早已是老淚縱橫，巨大的身軀因為壓抑的哭聲而顫抖。
    他想起鐵扇公主為了這孩子奔波憔悴，想起自己曾經的懦弱和無奈，無盡的悔恨與愧疚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張了張嘴，想為妻兒求情，卻發現自己連開口的資格都沒有。
    赤尻馬猴收起了之前的譏諷，歎了口氣，搖頭不語。
    他雖桀驁，卻也並非鐵石心腸，鐵扇公主這份沉甸甸的母愛，讓他動容。
    天命人李司梵心中充滿了悲憤與無力。他再一次深刻體會到，在這盤籠罩三界的大棋中，像牛魔王、鐵扇公主這樣的存在，無論曾經多麽風光，最終都隻是身不由己的棋子，是各方勢力博弈下的犧牲品。
    所謂的親情、道義，在冰冷的利益和絕對的力量麵前，顯得如此脆弱。
    李維沉默著，心中的殺意並未完全消散，但鐵扇公主那絕望而真摯的母愛，也確實觸動了他。
    他看向孫悟空，等待他的最終決斷。這一切的根源，在於天庭與靈山的博弈，紅孩兒固然可恨，但其悲劇的源頭，卻是那高高在上的算計。
    孫悟空金色的眼眸中依舊平靜，但若仔細看去，能發現那平靜之下，隱藏著一絲對這天地方圓的冰冷厭惡。
    他正要開口。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再起！
    深坑之中，那原本如同爛泥般癱軟、氣息奄奄的夜叉王子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體內那暴戾的暗紅色煞氣如同潮水般退去，猙獰的夜叉真身迅速消散，重新變回了那個穿著破碎紅肚兜、鼻青臉腫、傷痕累累的孩童模樣——紅孩兒！
    他不知從哪裏生出了一絲力氣，掙紮著，用斷裂的骨骼支撐著，竟然一點點地從坑底爬了起來，然後，踉踉蹌蹌地、一步一步地，走到跪地的鐵扇公主麵前。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下，紅孩兒“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鐵扇公主麵前！
    他抬起那張布滿血汙和淚痕的小臉，看著為了他舍棄一切、受盡屈辱的母親，眼中那瘋狂的血色和仇恨終於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決堤洪水般的悔恨與痛苦！
    “娘……娘親……”
    他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孩兒……孩兒不孝！孩兒錯了！孩兒被仇恨蒙了心！”
    “忘了您的養育之恩！忘了父王的庇護之情！孩兒……孩兒罪該萬死！！”
    他猛地抬起手，用盡最後的力量，狠狠地抽打著自己的臉頰，
    一下，又一下，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盆地中格外刺耳。
    “孩兒願以死謝罪！隻求……隻求娘親不要再為孩兒卑躬屈膝！不要再為孩兒受苦了！！”
    他嚎啕大哭，那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絕望，仿佛要將這數百年的偏執與痛苦，在這一刻徹底哭盡。
    鐵扇公主看著跪在麵前痛哭流涕、真心懺悔的兒子，整個人都僵住了，
    隨即，她猛地丟開芭蕉扇，不顧一切地將紅孩兒那傷痕累累的小小身軀緊緊摟在懷裏，母子二人抱頭痛哭，哭聲在火焰山的上空回蕩，悲涼徹骨。
    這一幕，讓原本殺氣騰騰的李維，眼神中的冰寒終於融化了些許。
    赤尻馬猴和天命人亦是唏噓不已。
    牛魔王看著相擁哭泣的妻兒，巨大的悲痛與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匯聚到了那個始終沉默的、身影頂天立地的齊天大聖身上。
    他的態度，將決定這對苦命母子，以及這火焰山因果的最終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