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鎖】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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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在漠裏踟躕良久的史官團也動了。
    如今這沙漠裏,人,越來越多了。
    柳如筠和李箸卻是出了沙漠,他們將一眾屍體整理了一番,便葬在了敦煌。他們都是史官,最終還是因為這個身份死在這,那便也葬在這吧。
    許多人都瞧見了沙漠的陽光,那些罹難的史官自然也是瞧見了,他們幹枯的身體在陽光下感受到了許久未曾見過的陽光。
    清晨的光,像極了天道帶來的曙光,昏黃天空似乎是撕開了一道罅縫,那宛若佛的一雙眼眸,細長慈悲,那是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那些史官的靈魂,必定隨著那陽光而去了吧。
    他們出漠後,輾轉去了鎮上,瞧見了麗娘。
    麗娘瞧見他們的時候,正在算賬,抬了頭,便和柳如筠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不知道為什麽,她的鼻子突然酸了起來,似乎是瞧見了故人一般的激動。
    她抹了一把臉,出去迎接,依舊是火紅色的襦裙,像極了初見之時:“你們怎麽來了,來來來,進來坐。”
    李箸似乎也有些驚訝,麗娘回了雍州,沒有做馬匪,反而和長安一樣,做著客棧生意,麗娘說的話,一直算數,她不做,便是不做。
    史官們有些好奇這老板娘和二位的關係,但是他們也沒有多嘴,跟著兩位進了這家看起來頗有些破敗的客棧。
    麗娘還是麗娘,可是當年富麗堂皇的雅舍卻是不在了,柳如筠似乎是有些恍惚,最終還是說出了一句話:“麗娘,你瘦了。”
    麗娘將桌子擦了擦,給他們上了茶,因為人多,一時之間還有些手忙腳亂:“嗐,能不瘦嗎,長安的人給錢大方得很,再者我還有夥計……”
    說到這兒,她便不說了,柳如筠也住了嘴,不再說話。
    他們自然而然便也住在了這裏。
    麗娘高興得很,整日便在膳房,不曾再出來。
    敦煌一行,他們找到了失蹤的史官,也發現了很多東西。
    當年的太常寺,幾乎整個起底,甚至於梨園還有禦史台全部換血,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了什麽?派史官來沙洲鎮又是為了什麽?
    更加令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發現史官的那一窟中,發現了一本書。這本書不算多怪異,令人奇怪的是它的名字還有作者。
    這本書名字是《妖鬼錄》,作者是當年初唐之時的秘書監樓秦月。
    其實樓秦月的文采並沒有那麽優秀,算是偏上一類,隻是她的描寫頗為精彩,言論令人震驚,主張人人平等,且涉及妖魔,故數百年前文法活動裏,主張無神論的權貴以及文人將這些文集盡數銷毀,一本不留,僅僅留下的一本便已經是孤本,那時候被陛下所藏,之後便被秘書省束之高閣,乃名集《秘唐軼誌》,那麽這本從何而來?
    種種原因的背後,確實是令人深思。
    李箸瞧著那本書半晌,最後還是翻開了這本書。《妖鬼錄》文筆詭秘莫測,神鬼傳奇,頗為壯觀,隻是其中故事幾乎都在影射權貴,也因為這個原因,這個姑娘一生都不算順遂。
    樓秦月這個人是個傳說,在李唐皇室口中是個禁忌,因為她的言論還有極其乖張的行為,單單是極力主張人人平等便已經可以以此處死她了,但是當朝當權者卻沒有動她,她是“被殺”的,自盡在了自己的家裏。
    還是當時她的學生拜訪發現了她已經發臭的屍身方才知曉。其實已經去了數百年了,不過很讓人驚異的是她的預言,幾乎都應驗了。
    她曾經說唐朝終究會毀在外戚手中,她說唐朝會稱為空前絕後的朝代,她說唐朝會有了不起的詩人……
    她預測了很多事情,最終沒有預測到自己的死罷了。
    她的《羅刹鳥》的故事曾經被唐朝畫家花道之編成了繪本,因為絲綢之路的原因,輸送到了更遠的地方,先前江蘇蘇案,現場的那幅畫,應當就是後人描摹的作品。
    而許多的案子其實仔細想想,都會有這個女人存在。
    這位奇女子始終和大唐氣運糾纏在一起,隨著它榮枯,可能直至最後消亡於曆史長河。
    李箸被自己如此所想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經翻開了第一頁。
    這本書是真跡,樓氏的字跡是很精致的,她寫的字大約是學著衛夫人,與那位夫人字跡一樣,線條清秀平和,嫻雅婉麗,字如其人,瞧著便是個聰慧的姑娘。
    她的筆跡秀麗,但是隱隱之中,都能感受到她的憤慨:“聖人之下,皆為蚍蜉, 紅綠官衣,安能離黎。”
    柳如筠看著李箸表情並不對,她並不知道作者是誰,隻是跟著瞧了一眼,這本書最令人深思的便是第二個故事《樓蘭戲》,說的是進入沙漠的人都不見了,許多人都能在晚上聽見有鬼在唱著歌,那是失傳已久的旋律,之後有人膽大去探險,瞧見唱歌的原是自己。
    鬼就附身在他們身上,他們每個人都是鬼。
    他們是怎麽瞧見自己唱歌的呢?
    書裏並沒有說。
    麗娘瞧見了那兩個華服之人。
    她端著茶水登上二樓便瞧見了崔潤之在李箸門前徘徊了許久了。他已經在這裏住了很久了,除了第一晚跑過來說表妹不見了以外,其他時間安靜得很。
    今日他帶著表妹出來了,就這麽站在了李箸門前,瞧著似乎是在糾結是否要進去。
    那個姑娘自從那日“失蹤”之後,似乎是轉了性子,膽子似乎是突然變小了一般,如今她縮在崔潤之身旁,低著頭,揪著自己的袖口,似乎是要把它揪出花兒來。
    最終,崔潤之抬起了頭,似乎是做了決定一般,他曲起手指輕輕敲了門。
    崔風樓自從鬼將軍一案之後,便隨著一群人離開了長安。
    那群人其實算是父親舊同僚,或許是因為他父親的原因想照顧他,或者是其他什麽原因,便將他帶上了。
    他們的目的地是雍州。
    崔潤之來到這裏其實和崔風樓有關。
    崔風樓是崔家長房長子,自然是受關注多些,隻不過數年之前,崔風樓父親從宰相落馬,崔家大房也便沒落了。
    崔潤之是庶子,隻不過平日同崔風樓關係不錯,故而跟隨他腳步來此。
    和他一起的女孩子是堂妹,姓李,名苳青,女娃娃自小大族出生,驕縱任性得很,他怕她自己會得罪人,故而也把她帶來了,想著和兄長在一起,也好有照應。
    卻不想來到這裏,崔風樓的信便斷了。
    最後一封信寫給他的事情,讓他很不安,崔風樓說,他夜裏起夜,聽見了樂聲,還聽見了李白的那首詩,他覺得那裏鬧鬼……
    之後的第一天,苳青無故失蹤,也算給他當頭一棒,之後雖然找到了她,但更加令人在意的是苳青根本不知道當夜發生了什麽。
    他有些迷茫,又在這裏呆了幾天。
    直到前幾天,他聽聞客棧來了一夥人,躲在暗處瞧了瞧,那些人衣服顏色以及品質,應當是當官的,看著下頭吃飯的一群人,身邊有文盒,應當是史官,那麽領導他們的應當也算是大官。
    他臉皮還是很薄的,鼓起勇氣帶著苳青在門前徘徊良久,不知道該不該去打擾,但是看著兩位領頭人年紀都不大,應當好說話,便有些想說。
    於是,麗娘便瞧見他們在門前徘徊的場麵。
    他終究是鼓起了勇氣,去敲了門。
    房內的二人正在研究那本《妖鬼錄》,故事詭秘離奇,氣氛有些緊張,二人正沉心,被陡然而起的叩門聲嚇了一跳。
    “誰?”李箸問了一句。
    門外聲音似乎是有些緊張,有些局促不安,不過聲音聽起來到也算清潤:“博陵崔氏崔潤之求見。”
    “崔氏?崔風樓的旁支?”柳如筠記起了崔風樓來,聽聞崔風樓之後離開了長安,她還惋惜了一陣子,崔父確實是個好宰相,隻可惜,站錯了隊,連累了兒子。
    “請進。”
    崔潤之進入房間的時候有些羞澀,大約是個性使然,靦腆得很,還比不得身後的女孩子來得爽快。
    “崔公子有何要事求見本官?”李箸望了一眼那位年輕人,知道他有些局促,他笑了起來,笑容和煦,給了崔潤之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崔潤之跪了下去,聲音鏗鏘:“冒昧打擾,家兄已於雍州失蹤半月,草民著實放心不下,故而鬥膽來求見官人。”
    他隻是以為,這位是史官的頭頭,那麽自己求一求,肯定能夠將案子記錄下來,待他們回長安之時,這個案子能夠交送京兆尹或者大理寺,那麽兄長便有救了。
    畢竟,崔氏也算是大家族,失蹤了一個長子,不可能坐視不管。
    “你兄長何人?”
    “崔風樓,數月前來了雍州,半月前失了聯係。”
    崔風樓乃是崔氏嫡係,既然是主動提出來了,即使並不負責的官員也得注意,總不得得罪了他們去。
    李箸還是讓他們說完了來意,或許是不耐的,但是臉上一直有著微笑,李氏教養確實是不錯的。
    聽完了一係列的順序之後,方才覺得有什麽不對來,並無官身,為何要和那麽多官員來此?難不成是當上了其他人的幕僚?那麽為何全部失去了蹤跡?莫不是遇到了什麽?
    “嗯?”柳如筠發現了不對來,她想到什麽便問了出來,“你家兄長來此地有何事?”
    “我不知,兄長未曾告訴我……”崔潤之有些緊張,隻是庶子,和其他嫡子未曾有過來往,如此一看,李箸溫雅有禮,頗覺有些自慚形穢。
    “看來,還得入一次沙漠。”
    此時,那扇客棧木門,又被敲響了,噠噠噠,在深夜的此刻,有了一絲詭秘色彩。
    “誰呀?”那老嫗提起了蠟燭,緩緩往門口走去,因為下著雨,地上濕滑,老嫗步履很是蹣跚,顫顫巍巍拉開了門栓,看見來人,有些愣神,隨即便道:“這位公子,是來投宿的麽?”
    門前的公子生得很好看,一張娃娃臉很標誌,臉上笑容很溫和:“婆婆,我是來問路的,雅舍該往哪兒走?”
    那老婆婆掃了他一眼,瞧著並不是壞人,便也沒有糾結什麽,給他指了大致方向:“雅舍你往前再走幾步,往大路方向走便能瞧見,麗娘一般都會亮著燈。”
    “多謝婆婆。”
    李箸他們已經決定再入一次沙漠。
    崔潤之聽著兩位大人答應了,也沒有多大高興,他靠在門邊柱子上,心情低落,正準備瞧一眼盡頭的燈景,卻瞧見了那抹白影。他整個人一愣,還以為是他看錯了,但是揉了好幾次眼睛,那抹白影依舊在偏偏而來。
    他一向溫和的聲音如今有些尖利起來:“李大人,李大人,明日不用去沙漠了!我大哥回來了!回來了!”
    來的人正是崔風樓。
    他一襲白衣,就如此緩緩走著,翩翩而來,似乎心情不錯,腳步並不沉重。
    他瞧見李箸和柳如筠之時笑了起來,露出了兩顆小虎牙,頗為可愛:“兩位大人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柳如筠瞧著他,似乎是覺得他變了,卻又不清楚哪兒變了,他似乎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但是他還是他。
    一如當初所見一般,可愛無害。
    李箸朝著他笑了笑:“好久不見。”
    崔風樓隨著他們進了房間,麗娘的房間和之前不一樣,差別從細微處便出來了,長安和這裏,差別也很大。
    即便是人,差別也越發大了起來。
    還未等李箸坐穩,也未等崔潤之說什麽,崔風樓便跪了下去:“兩位大人,我來伏法了。”
    崔潤之的動作僵在了原地。
    伏法?大哥做了什麽?用得到這個詞?
    柳如筠瞧向他的眼光愈發複雜起來:“你莫要說胡話。”
    麗娘瞧見了熟悉的人,熟悉的事情,似乎是被勾起了回憶一般,歎了口氣,便將客棧門給關了,今日客棧不接客了。
    她戚戚然上了樓,靠在了門旁,聽著裏頭的動靜卻是一怔。上次崔風樓是嫌疑人,而今似乎並不是嫌疑人那麽簡單。
    崔風樓又笑了起來,複述了一遍,整個人麵部表情卻是淡定得很:“回稟兩位大人,草民殺人了,所以特來自首。”
    “大哥!你說什麽混賬話!”崔潤之卻是急了,他恨不得衝上去把崔風樓嘴巴給堵上。
    李箸並沒有管崔潤之的情緒,他的折扇在手上敲了敲,最終握住了,聲音輕輕的:“殺了誰?”
    “當年,將父親送進詔獄的人,都殺了。”崔風樓的聲音很淡,甚至有一絲輕快的意思。
    崔潤之怔怔立在那兒,瞧著兄長的脊背,似乎從來不曾瞧見他如此直過。
    李箸低下了眼簾,歎了口氣:“你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