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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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西凜看向溫儂的那瞬間,趙序剛從衛生間回來,坐下後繼續同她聊新書的事情。
    “上個月你發來的那三萬字,筆觸冷靜又暗藏力量,編輯部反響特別好,社裏領導都盼著你快點寫呢。”趙序看著她笑。
    溫儂莞爾:“趙編過獎了。”
    趙序把眼前的零食往她麵前推了推,半開玩笑半認真道:“過獎是假,催稿是真,溫老師,你可一定上心。”
    溫儂寫作速度並不算快,距離上本書發表已經過了兩年,新作才堪堪寫了開頭,她知道趙序的催促合情合理。
    便端起酒杯,很幹脆地一飲而盡:“好,我先自罰一杯,保證盡快完成任務。”
    趙序沒想到素來溫柔的她會如此豪邁,不由得笑著搖頭:“你這態度,我都不好意思再催了。”
    溫儂垂首笑而不語,心裏已經在想法子脫身,恰好放在桌麵上的手機進了個短信,亮了一下,時間已經九點過半。
    她又抬眸,笑說:“時間不早了,我們回酒店吧。”
    趙序看自己麵前的酒已經見底,端起來一飲而盡:“行,回吧。”
    溫儂拿包起身,路過吧台時目光一滯,幾乎被釘在原地——昏暗的光線下,周西凜的側臉對著她,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傷痕異常刺眼,看著就很疼。
    可他渾然不覺,喝酒的動作一杯接一杯,根本沒把自己當回事兒。
    “怎麽不走了?”趙序走到門口,手肘抵著門,回頭看了眼溫儂。
    溫儂回神:“哦來了。”
    這會兒酒吧的駐唱歌手在唱張惠妹的《人質》:“在我心上用力地開一槍,讓一切歸零在這聲巨響。”
    她的腳步聲輕微,要特意留心才能發現每一步都卡在吉他音上。
    周西凜用三根手指隨意地捏著酒杯,杯沿抵著唇邊,眼底的自嘲濃得化不開。
    這時,一個身著白色緊身裙、留著公主切發型的豔麗女人搖曳著走近,塗滿閃鑽的長指甲輕佻地勾了勾他肩頭的衣料線條:“帥哥,要不要加個微信?”
    周西凜的餘光捕捉到門口那抹身影停滯了一瞬。
    可也僅僅是一瞬。
    下一秒,她便毫無留戀地跟著她身邊的男人離開了。
    周西凜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嗤笑,這才懶懶掀起眼皮,正眼看向身側的女人。
    方才在昏暗光線下,女人並未看清他的臉,此刻四目相對,他臉上的傷痕讓女人明顯被嚇了一跳。
    周西凜嘴角勾起一個涼薄的弧度,齒縫間沉沉碾出三個字:“別,碰,我。”
    “……”
    後來不知又喝了多久,直到覺得眼前的燈光都開始扭曲旋轉,周西凜才買單離開。
    推開酒吧的玻璃門,深秋夜裏凜冽的空氣悉數灌進肺裏,讓他混沌的腦子有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他低頭叫網約車,隨後往前走了幾步,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等司機來接。
    掏出打火機,試圖點燃一支煙。
    就在橙黃色火舌即將舔上煙尾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在幾步之外響起:
    “周西凜。”
    周西凜的動作一頓,遲緩地抬起頭——
    酒吧門口斜對角的位置上,溫儂靜靜地站在那裏。
    她還是剛才的打扮,隻是外麵裹了一件黑色的長款外套,夜風吹亂了她的發絲,她的眼神很沉靜,正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周西凜半晌沒動彈。
    溫儂見狀,抬腳走過來。
    在半臂之遙的地方停下,她輕輕抬著頭,目光微沉,落在他嘴角的傷口。
    他眼眸微閃,隨即快速低下了頭,繃緊了下頜線:“你不是走了嗎?”
    她心頭微動,原來他也看到了她。
    她微不可見地扯了扯嘴角,淡淡應“嗯”,說:“又回來了。”
    周西凜垂眸,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蔭翳,諷笑道:“那男人不生氣?”
    溫儂內心翻湧了一下,平靜地說:“不會,他很大方的。”
    “大方?”周西凜目光陰沉,嘴角勾起點點嘲弄,“大方到女朋友半夜不睡覺,跑來找別的野男人也不生氣?”
    溫儂長睫輕輕顫動了一下。
    幾秒鍾思緒萬千。
    她沒有選擇接話茬,隻是將目光落在他顴骨那片刺目的青紫上,聲音放輕了些:“你怎麽受傷了?”
    “和你有關係嗎?”周西凜嗆聲,猛地別開臉,下頜線繃得像塊生鐵。
    他討厭她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討厭她一次又一次自以為是的關心,更討厭她在關懷備至時表現出的淡定和疏離。
    好像是在提醒他:我這個人對所有人都公平的好,你隻是其中之一。
    可她從沒問過他稀不稀罕。
    周西凜的反應,溫儂有所預料,她心裏很穩,絲毫沒受他的影響。
    甚至又向前走了小半步,抬起手晃了晃裝著碘伏瓶,棉簽和無菌紗布的袋子:“給你買了藥。”
    風吹動周西凜額前淩亂的碎發,似乎也吹動了他的眼睫。他那雙狹長冰冷的眼睛深處,恍惚被她此刻的溫柔照亮,可是很快就被更深沉的陰鬱和自厭吞沒。
    他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街邊走去,丟下三個硬邦邦的字:“死不了。”
    溫儂沒有猶豫,邁開腳步跟了上去。
    “你把東西拿著吧。”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回去之後,稍微處理一下,傷口感染了很麻煩。”
    前麵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反而走得更快,冰冰冷冷地說:“我不會。”
    溫儂加快了步子,固執地縮短著兩人之間的距離。盡管做足了準備,但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瞬間也有些詞窮,最終隻能幹巴巴地說:“買都買了。”
    她是這樣固執。
    從認識她第一天起,他就察覺到她是內心非常執拗和倔強的姑娘。
    這本是吸引他的點,可現在卻讓他沒來由感到煩躁,他的腳步猛地頓住,猝然轉身,低聲吼道:“用得著你可憐我?”
    溫儂沒有防備,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眼裏流露出受傷的神色。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展露這麽大的情緒波動。
    周西凜的眼睛被重重刺了一下。
    時間瞬間靜止。
    路邊的光線在周西凜臉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而溫儂沐浴在整片月光之中,她的皮膚柔軟白皙,眼睛大而亮,深處夜色,可她的眼眸裏似乎盛滿了午後澄澈的粼粼波光。
    周西凜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與此同時,一輛網約車緩緩駛近,停在了他們不遠處,刺眼的車燈劃破了兩人之間緊繃的沉默。
    他看了眼手機,又看了眼那輛網約車,然後看向溫儂。
    她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讓眼底受傷的神色消失,也沒有出聲責備或轉身離開。
    周西凜鼻翼翕動,最後把視線落在她手裏的袋子上,帶著點鼻音,輕聲說:“那你幫我。”
    半小時後。
    青城一家酒店的高級套房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睡的城市燈火,房內隻開了一圈壁燈,光線曖昧而溫暖,照得周西凜臉上的傷痕更加清晰刺目。
    他坐在沙發靠墊裏,仰著頭,閉著眼,渾身散發著濃重的酒氣和揮之不去的低氣壓。
    溫儂放下藥袋,問:“要不要先去洗把臉?”
    “不用。”他眼睛都沒睜開,聲音悶悶的。
    溫儂沒再堅持。
    她轉身走進洗漱間,抽出一張洗臉巾,仔細浸透,擰到半幹。
    走回沙發旁,周西凜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眉頭緊蹙。
    她在他身邊坐下,察覺到沙發微微下陷,他睜開眼,下一秒她的手就探過來,洗臉巾冰涼的濕意接踵而至。
    周西凜的身體繃緊了一瞬。
    她看他一眼,眼神很輕柔,動作也很輕柔,他的鼻尖縈繞著她身上淡淡的、幹淨的香氣。
    周西凜莫名感到躁意,一把抓住了在他臉龐上遊走的手腕。
    溫儂的動作頓住,抬眼看他。
    周西凜奪過洗臉巾,撇開眼說:“慢死了,我自己來。”
    溫儂順從地鬆開手,默然看著他。
    周西凜拿著洗臉巾在臉上抹了幾下,動作粗暴,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臉。
    幾下之後,自認為差不多了,看也不看便把洗臉巾扔進幾步外的垃圾桶,然後身體向後一靠,再次閉上了眼睛,擺出一副大爺姿態:“好了,來吧。”
    溫儂抿了抿唇,沒理會他別扭的態度,打開藥袋,拿出碘伏和棉簽,抽出一根棉簽,蘸上深棕色的碘伏,湊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將棉簽點在他顴骨那片最嚴重的淤青上。
    “嘶——輕點。”周西凜偏了一下頭,眉頭擰成死結。
    溫儂的手停在半空。
    表情沒怎麽變,忍不住腹誹:剛才自己那麽用力擦臉都沒喊疼,現在輕輕點一下反而受不了了?
    她考慮了那麽兩秒,再抬手,同時輕輕地朝他傷口處吹氣。
    周西凜猛地一顫。
    抬眸,隻見溫儂神色坦蕩,平心靜氣地專注處理著傷口。
    一時間,他四周縈繞的全是她身上幹淨的氣息和碘伏混合的味道。
    時間比平時過得更慢,十分鍾卻像十個小時這麽漫長。
    這期間周西凜罕見的安靜。
    直到溫儂停下手上的動作,將袋子係好,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他微微動了動大腿,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將身體覆壓過來。
    溫儂在一片天旋地轉中定神。
    和他四目相對。
    那雙幽暗的眼眸,此刻在昏黃的光線下,像燃燒著兩簇火焰,絲絲縷縷灼燒著她。
    “這就走了?”周西凜的氣息灼熱地噴在她的臉頰,“急著回去找那個男人?”
    溫儂微微蹙眉。
    他目光一黯,旋即輕笑:“你那個大方男朋友要是知道自己的女人半夜跟別的男人開房,還這麽親密地處理傷口,會不會氣得跳腳?”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溫儂淡淡打斷他的嘲諷。
    空氣再次凝固。
    周西凜眼底極其短暫地空白了一下。
    像是為了掩飾那瞬間的失神,他身體猛地前傾,將她更緊密地困在自己與沙發之間,嘴角的弧度咧得更開:“所以?”
    “所以,我關心你就隻是關心你。”
    溫儂回望他,眸色沉靜如深潭,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
    周西凜下頜線緊繃,帶著一股抗拒的審視。
    溫儂沒有停頓:“不是可憐你,也不是蓄意接近你,更沒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麽。”
    講到這,她的聲音放輕了些:“隻是看到認識的人受傷了,所以覺得應該幫一把,我相信其他人也會選擇幫忙的,不是嗎?”她深深望著他,“就算不是,可至少我不會選擇坐視不理。”
    她字字句句,發自肺腑。
    周西凜聽到最後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抬手將手肘撐在他胸前,用了點力氣,推了一下。
    沒推開。
    她看他一眼,頓了片刻,又加大力推了一下,還是沒推開。
    第三次,當她再次用力推開他時。
    他卻忽然起身,鬆開她站了起來,轉身背對著她,緊繃的下頜線一點一點地鬆動下來。
    “我餓了。”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