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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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成十八年,冬十一月。
    寧州接連三日雷聲震震,不見雨雪。
    城中百姓認定此為妖異之兆,一入夜便緊閉門窗足不出戶,唯有平南王府內還歌舞升平。
    鄔辭雲坐於主位下席,冷眼旁觀滿室荒唐,神色寡淡得像是在看一出鬧劇。
    “王爺!瑞王率軍一路南下,昨日已到寧州邊境。”
    滿室混亂之中,有尚且理智的官吏拂開勸阻的同僚,跌跌撞撞起身跪地勸諫,字字懇切道:“朝廷大軍如今尚在梧州,一時恐難以支援,臣萬望王爺以百姓為重,調令兵馬守城衛民,莫使寧州生靈塗炭!”
    如今朝中宦官當政,苛稅重役引得民不聊生,在邊關擁兵自重的瑞王順勢謀反,一路頗得百姓擁護。
    而皇帝為了鎮壓叛軍,竟以盛梁兩朝本屬一宗為由,主動向鄰近梁國求助,請求梁國派軍支援。
    如今瑞王大軍已兵臨城下,平南王不僅不管不顧,還帶著一眾官吏沉迷酒色,絲毫沒有半分焦急之意。
    “王爺,您食君之祿,世受國恩,而今危亡之際不管不顧,豈不是將寧州拱手相讓,上負天恩,下慚民望,令我等實在不齒!”
    這話說的實在太過直接,正摟著兩名美姬尋歡作樂的平南王不耐煩地掃了一眼,臉色當即就沉了下來。
    堂下是冒險陳情進諫的官吏,堂上是臉黑得快要滴墨的平南王,在場眾人一時麵麵相覷,室內陡然間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韓大人此言差矣。”
    鄔辭雲平靜望向進諫之人,主動開口為平南王解圍。
    “王爺心係百姓,自然也早已知曉此事,隻是不欲事先張揚,免得壞了大事。”
    堂下官吏聞言冷笑一聲,不依不饒道:“那敢問鄔大人,寧州如今到底有何部署,總不能靠你一張嘴便能擊退叛軍吧?”
    鄔辭雲聞言不惱,她慢吞吞道:“陛下既然已請了梁軍相助,我們又何必耗費寧州兵馬,隻需在旁協助一二便是。”
    “一昧依靠梁軍,豈非與虎謀皮……”
    “韓大人,您仔細思量幾分,梁軍與南下叛軍實力相當,若梁軍敗,寧州兵馬再行支援也為時不晚,若梁軍勝,必然有所折損,強弩之末,有何懼之。”
    說完,她朝旁邊使了個眼色,立馬有人上前要將這位喝醉的韓大人扶下去歇息。
    韓大人倒是還想爭辯,可是仆從在他的脖頸後方重重按了一下,他頓時無法發出聲音,隻能瞪大雙眼被幾人硬生生帶了下去。
    室內眾人對鄔辭雲所說之言議論紛紛,一時間又開始了對平南王的殷勤奉承,讚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實在是神機妙算。
    平南王對此甚是滿意,不禁連連暢飲數杯。
    舞姬本想幫鄔辭雲斟酒,但緊張之下不小心碰倒了酒杯,清脆的破碎聲尤為刺耳,她麵色一白,下意識想要跪地請罪。
    平南王聽到動靜隨口問道:“鄔卿,出了何事?”
    鄔辭雲無異招惹事端,隻道:“微臣不勝酒力,方才不慎碰倒了酒杯。”
    平南王見鄔辭雲與舞姬不甚親近,他挑了挑眉,轉而對旁邊吩咐道:“讓扶風過來。”
    名喚扶風的綠衣男子得了傳召匆匆趕來,他代替了原來的舞姬,施施然在鄔辭雲的身邊坐下,抬手便為她斟了杯酒。
    “大人,奴敬您一杯。”
    扶風含羞帶怯將酒杯遞到了鄔辭雲的麵前,一雙細長的丹鳳眼欲語還休,頗有幾分楚楚可憐之意。
    在場也有好男色的官員身邊有男寵相伴,其他人見狀神色皆是了然,看向兩人的神色或曖昧或鄙夷。
    鄔辭雲幹脆利落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爽快的態度令平南王撫掌大笑。
    宴席之上觥籌交錯,仿佛剛才的插曲隻是一道平平無奇的下酒菜。
    席間有人初到寧州,不知其中內情,主動向身旁同僚打聽,“哪人是什麽來曆?我瞧著王爺對他極為看重。”
    “此人名叫鄔辭雲,曾經是鄔南山門下的弟子,七年前連中三元,差點就成了駙馬爺。”
    對方提起鄔辭雲神色隱隱有些鄙夷,解釋道:“當年他與鄔南山那等奸佞同流合汙,東窗事發後靠著出賣恩師才保住了小命,如今不過一介七品縣令罷了。”
    人在官場,大家官官相護,沒幾個人是真幹幹淨淨的。
    奸臣固然可恨,但當叛徒的奸臣更為可恨。
    更何況這位叛徒奸臣還一點骨氣都沒有,為了向上爬無所不用其極。
    那人聞言頗為咂舌,他晦暗的視線劃過鄔辭雲白淨如玉的麵龐,攬著男寵的力度都不自覺加重,喃喃道:“梟心鶴貌,當真可惜了……”
    “你最好別打他的主意。”
    對方見狀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人家早就攀上高枝了,小世子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
    鄔辭雲似有所感抬起了頭,視線不偏不倚看向了剛剛正在議論他的人。
    說話之人本來還想再多說些什麽,可是猝不及防對上了鄔辭雲的視線,他嚇了一跳,自覺心虛地低下了頭,不敢繼續言語。
    【就是那個人在偷偷說你壞話!】
    係統在人群中精準幫鄔辭雲指出了嫌疑人,告狀道:【他剛剛說你出賣恩師,和奸佞同流合汙。】
    【上一回和別人造謠你葷素不忌男女通吃的也是他,我都幫你記下來了!】
    【記這些做什麽,說的都是實話罷了。】
    鄔辭雲抿了一口清茶,對這種說法不屑一顧。
    四年前鄔家倒台,她雖得以脫身,但四年遭貶三次,各種閑言碎語更是多到數不勝數。
    之前有人說她做了公主的麵首才幸免於難,還有人說她和好幾個官家小姐私定終身,現在到了寧州之後,流言又變成她左擁右抱,與平南王世子糾纏不清。
    比這還難聽的話都不知道聽了多少,對此她早就已經習以為常。
    扶風見鄔辭雲一直在發呆,他抿了抿唇,殷勤幫鄔辭雲布菜,怯生生道:“大人,烈酒傷身,您嚐嚐這個。”
    “我瞧著你們似乎都不太敢靠近我,這是為何?”
    鄔辭雲看向身旁的扶風,她輕聲問道:“我應該還不至於到凶神惡煞的地步吧?”
    扶風猝不及防對上她的眼睛,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隻是呆呆地望著她。
    鄔辭雲哪裏能和凶神惡煞掛鉤,他容色清冷,因為先天不足身子孱弱,所以麵色總是蒼白如雪,看起來不像個玩弄權術的臣子,倒像是話本裏冰雕玉琢出來的仙人。
    饒是坊間流言紛紛,可如今離得這麽近,扶風的心跳還是不由得慢了半拍。
    “世子……是世子下了吩咐。”
    扶風放輕了聲音,委屈道:“世子說若是我們敢碰大人,就把我們砍手剝皮……”
    平南王在府上豢養了一眾男寵舞姬,為的就是宴席之上陪侍賓客,若是客人真的要對他們動手動腳,他們也不能反抗。
    也幸好鄔辭雲和那些色迷心竅的達官顯貴不一樣,不然他們就真的隻能自求多福了。
    “如此倒當真是我的錯了。”
    鄔辭雲聞言輕輕歎了口氣,淡淡道:“你也退下吧,若是王爺問起我自會解釋。”
    扶風搖了搖頭,柔聲道:“奴不怕被責罰,奴是願意伺候大人的,王爺說,若是大人喜歡奴,奴可以隨大人去府上伺候……”
    說到這裏,他有些怯生生地望了鄔辭雲一眼,眼底帶著不易察覺的期待。
    鄔辭雲聞言微不可察皺了皺眉,她盯著扶風半晌,冷淡道:“你幹淨麽?”
    “奴兩處都是幹淨的。”
    扶風試探性碰了碰鄔辭雲的衣袖,見她沒有反應,幹脆大著膽子在桌下握住了鄔辭雲的手。
    鄔辭雲下意識想要把他甩開,可是視線瞥到上首的平南王,她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我醉了。”
    鄔辭雲垂下了眼眸,平靜道:“你扶我下去歇歇吧。”
    扶風聞言愣了一下,耳朵陡然變紅,隻聽得自己心跳越來越快。
    他知道自己今天若是與鄔辭雲一起離席,勢必會被世子蕭伯明記恨,保不準可能連小命都保不住。
    可是萬一這位鄔大人是真的喜歡他呢……
    扶風覺得自己的設想並非空穴來風,他曾經見過蕭伯明對鄔辭雲投懷送抱,可是鄔辭雲向來不假辭色,甚至連碰都很少會碰對方一下。
    心中的喜悅與隱隱的得意一時衝昏了扶風的頭腦,他也顧不得那麽多,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了鄔辭雲的腳步,甚至親密扶住了她的手臂。
    晚上的寒風冷得刺骨,穿過連廊時呼嘯的風聲刮得人耳朵疼,鄔辭雲猛然接觸到了冷風,忍不住抵唇輕咳了兩聲。
    扶風連忙幫鄔辭雲攏了攏披風,關切道:“大人小心受寒……”
    “不要臉的賤人!”
    扶風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一道躲在廊後的黑影就直接把他拉開。
    身著錦衣的年輕公子眉清目秀,但臉色卻是化不開的陰沉。
    他抬手直接一巴掌把扶風扇倒在地,怒罵道:“賤坯子!你在這裏發騷給誰看?”
    “世子……世子饒命!”
    扶風一時被打懵在地,看清麵前之人的容貌頓時嚇得臉色蒼白,連忙跪在地上不停求饒。
    “好啊,原來是你。”
    蕭伯明怒極反笑,冷聲道:“你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就了不起是不是,既然你這麽喜歡伺候人,我今日幹脆成全了你!”
    “世子,現在宴席未散,您處置下人事小,萬一傳出去,隻怕會毀了王爺清譽。”
    眼見著府上家丁要把扶風給拖下去,一直冷眼旁觀的鄔辭雲終於開口製止。
    蕭伯明聽到鄔辭雲求情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陰沉,但是他不願在此因為一個低賤的男寵和鄔辭雲發生爭吵,隻能咬牙讓步。
    “先把這個賤人關去柴房,宴席之後再行處置。”
    鄔辭雲聞言不置可否,眼見著家丁把扶風拉了下去,她轉身就要離開。
    “站住!”
    蕭伯明眼疾手快擋在了她的麵前,他盯著麵無表情的鄔辭雲,陡然間放軟了語氣,小聲道:“雲郎,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身為平南王的獨子,蕭伯明旁的沒學會,欺男霸女為非作歹倒是學了個十成十,從來都是旁人捧著他,哪有他給別人低頭的道理。
    可是萬萬沒想到鄔辭雲偏偏還真就能冷著他這麽長時間。
    蕭伯明從前沒有體會,如今換成是自己整日抓心撓肝才終於覺得難受。
    他抿了抿唇,賭氣道:“不就是上次抽了你那個管家一鞭子,還有沒幫你在我爹麵前說話,這些又不是什麽大事,至於這麽生氣嗎。”
    蕭伯明從自己的袖中摸索片刻,拿出一塊金燦燦的令牌交到鄔辭雲的手中,“這是我從我爹書房偷出來的,你盡管拿去用,若是出了事,一切都有我頂著。”
    鄔辭雲眉心微皺,她有些詫異地看著蕭伯明,遲疑道:“這張令牌能調動寧州全部兵馬,你就這麽偷了出來……”
    “雲郎,你又不是外人,你是不會害我的。”
    蕭伯明緊緊盯著鄔辭雲,生怕錯過她臉上任何一個表情,眼見著她終於展露笑顏,他才終於鬆了口氣。
    “雲郎……”
    蕭伯明覺得自己身上冷掉的血終於開始流動,他大著膽子湊過去想要親鄔辭雲。
    可是鄔辭雲卻再度眼疾手快推開了他。
    “伯明,這樣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這裏又沒有旁人,雲郎,你疼一疼我……”
    蕭伯明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麽,鄔辭雲不讓他親也不許他抱,就連牽手都要他哀求好幾天,明明兩人已經定情,可是在這種事情上卻連陌生人都比不上。
    鄔辭雲實在慶幸現在是晚上,她臉上厭惡的神色還多少有幾分遮掩的餘地,不至於露出破綻。
    “世子,請慎言。”
    蕭伯明聽到“世子”兩個字頓時泄氣,他生怕自己再惹惱了鄔辭雲,隻能默默和他拉開了距離。
    “時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鄔辭雲並不打算在此久留,蕭伯明見狀張了張嘴,猶豫片刻還是小聲道:“明日……明日,你還會來見我嗎?”
    鄔辭雲聞言身形微頓,她凝視了蕭伯明許久,輕聲道:“若無風雪,那我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