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覆沒之險

字數:4576   加入書籤

A+A-


    “郎君,有沒有見過一隻小狐?”
    隔著那層薄薄的皮肉,可以清晰感知脈搏的跳動。少女眸中蘊淚,淒淒楚楚凝向身前之人……
    積壓的情緒如暗潮翻卷,迫切需要一個出口。
    她認定雪團兒已經出事,魂歸地府。恰巧對方也不是活人。常言死無對證,現實中碰不到的,辭盈反而不怕了。
    那些輕易不敢與他人說的話,也有了傾吐對象。
    “我的小狐狸丟了。”
    少女聲音溫軟,眸尾微垂,一如既往的乖巧,話音中卻流露出失落與委屈。
    江聿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回到數年前,兩人關係還親近時,她也是這般仰著自己,問為什麽每次多出一塊糕點,祖母都隻分給江令姿倆姐妹,卻從來不給他們?
    思緒紛雜間,身體先行做出反應。
    那隻手被他徹底籠住,正正好十指交扣,庭院長風寂寂,蒼柏枝葉一下下拂過窗欞,少女脈搏也擊打在他掌心。
    與男兒的截然不同。
    纖柔如三月春柳,輕易便能桎梏。
    江聿很快後悔了。
    他想要鬆開,卻見烏發逶迤的少女輕仰起臉,眸光濕潤柔軟,像在自己懷中暫避風雨的雛鳥。
    “要是能把它找回來就好了……”
    她語氣小心翼翼中透著期待。
    薰籠的香燒得熾烈,迷醉氣息隱約滲入夢裏。辭盈本意是想再見一見雪團,既然對方有本事頻繁入夢,想必有些道行,隻盼能提攜她的小可憐一二……
    後腰處的鹿毫筆硌久了有些難受,她忍不住動了下。
    羅衣寬鬆,香鬟墮髻,失去綢布束縛的柔軟呼之欲出。少女冰肌瑩徹,唯有鎖骨處一點朱砂豔得仿佛能滴出血,在模糊夜色下既妖嬈又無辜。
    江聿像是突然被灼了下。
    難言的熱意順著指尖蔓延向心口,震得胸腔都有些發麻。
    扶在少女苒弱肩處的手收緊幾分,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栗,他呼吸微止,閉目斂神。
    ——非禮勿視。
    好在少女很快反應過來。
    妄圖遮擋卻四下無物,隻能微紅著眼圈。
    “郎君、我……”
    她從未與男子有過這般親密的舉止,但對麵前青年卻生不出半點排斥之心。對方身上的氣息甚至帶給她一種無比熟悉的安定感,仿佛某種刻在記憶深處的眷戀。
    心跳失序之際。
    青年驟然扯落袖口,雪衣如雲幕垂下籠罩在身前。
    連同視線一起遮擋住。
    目光凝向被羅裙壓住的半管毛筆上,江聿微微頓住。
    她素來循規蹈矩,恪守閨訓,斷沒有膽量和一個看不清麵貌的男子如此說話。
    可即便鏡花水月,虛幻一場,那也是妹妹少不更事,自己這個做兄長的萬不該越雷池。
    腦海清明。
    指尖卻愣是挪不動半寸。
    方樾的猜忌試探,他不是不懂。蒙雙氏的故事更是曆曆在目。江聿一直都清醒知道,自己對她傾注了過多關注。
    但這份關注裏,到底是憐妹妹年幼無依無靠,事事皆係於他身養成的習慣,還是摻入旁的說不清道不明情感……恐怕連他自己都無法分辨,也不敢細細分辨。
    江聿心裏一直有口井。
    深不見底。
    水即將滿溢而出,有覆沒之險。隻不過礙於某種不能越過的界限,才被壓製在一個瓶頸的位置。
    不能再這樣縱容下去了。
    他心裏隱隱有預感,恐早晚鑄成大錯。
    “郎君?”
    鹿毫筆赫然被人抽出,那隻交扣的手力道一重,辭盈看不見眼前情景,吃痛之際倏然轉醒。
    帳外天光曈曚,層雲泛著霽青色。
    濕漉漉的水霧氣息還未散盡,燒透的香隻剩幾縷遊絲。注春一迭聲喚了好幾遍,她才回過神。
    “時候還早,女郎要不要再歇一會兒?”
    辭盈搖頭。
    她整個人狀態明顯有些不對,魂不守舍,似被什麽東西勾去心神。注春恰巧端了盥洗用的銅盆進來,少女挽袖低首。
    下一刻,怔愣在原地。
    水麵清亮如鏡,晃晃悠悠倒映出遠處那片綠影。
    濃翠蔽日,接連青天,雲霧繚繞。
    如隔絕凡塵苦尋不得的世外仙山,遙遙與她對望。
    “女郎?!”
    咣啷。
    銅盆墜地,水花飛濺。
    顧不上身後驚聲的注春,她提著衣裙飛奔而出。
    幾隻白鳥無聲停在階前,日照中庭,長風清寂,送來與昨夜夢中相似的紙香、墨香、篆香……
    透過漏窗,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方青玉長案,烏發雪衣的青年背對她而坐,形影單薄。
    辭盈看不清他神情。
    隻能窺見執筆的清瘦腕骨突起如刃,在入窗曦光下呈現出冰雪色。
    她驀地想起,餘氏剛進門那會兒夢魘纏身,隻說被不幹淨的東西衝撞了。
    江父本要砍掉院中那棵蒼柏,後頭也不知怎麽,竟成了江聿的書齋。
    原地踟躕良久,還沒想好怎麽開口,清潤的嗓音攜風縈繞過耳畔。
    “茶水在左,橘片往下第二格。”
    江聿對她的到來並無意外,語氣自然到仿佛她是什麽常客。
    辭盈有那麽一瞬間很想問他。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隻能隨微澀茶水,囫圇吞入腹中。
    “怪道今日外頭喜鵲叫個不停,敢情是女郎過來了!”
    鳴泉捧著茶甌,笑得見眉不見眼,“記得女郎愛吃麥米糕,這兒都有備,女郎得閑不妨多來坐坐。”
    兄妹疏離多年。
    如今願意走動,郎君氣色都見好了。
    辭盈心裏藏事,沒有多想。隻注意到那條從青年懷中探出,又隨流水廣袖漫漾的毛茸茸尾巴。
    幾乎與雪白衣角融為一體。
    若不是尾尖在微微甩動,恐怕壓根發現不了……
    祈願是有用的。
    夢中人果真幫了她。
    比預想的還要心軟、心善。辭盈心裏又驚又喜,麵上卻不敢顯露太多。
    “阿兄……”
    她遲疑喚了一聲,見後者沒有回應,索性主動走過去。
    日光清朗,雀鳥啁啾。
    眼見地上人影就要交疊在一處,青年忽然出聲。
    “這是你養的?”
    他微偏過臉。
    聲音玉碎般清越。
    辭盈停住步子,小聲應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