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素醒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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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愈發熱,即便是點了蚊煙,衛錦雲晨起時身上還是有好幾個小紅點。她用手輕輕撚了撚院裏壘爐灶的泥漿,內裏也已經幹透。
    如此一來她的鋪子基本修繕完畢,還差幾扇破損的窗戶。再不修修補補,到了七八月裏,他們祖孫四人還不得被蚊子大軍吃了。
    閶門集市如今是衛錦雲每日必溜達場所,跟逛菜市場一樣順手。
    她出門時,李記熟食行的孟哥兒依舊坐在他尋常的小凳子上吃粥,見她仍是笑著打招呼,仿佛昨日的事根本不曾發生。
    “衛姐姐。”
    孟哥兒將手中的碗放到一邊,捧起地上的一個罐子,“你家丟錢了嗎?”
    “沒有啊。”
    衛錦雲接過罐子,往裏頭看了一眼。普通的陶土罐子裏約莫裝了得有百餘文錢。她瞧了一眼四周,“哪裏來的?”
    “我今早一打開門,就放在我家門口的。”
    他撓了撓頭,“也不知曉誰和孟哥兒一樣總是落東西,既不是衛姐姐丟的,那我坐這兒等丟錢那人來。”
    孟哥兒和妹妹們同齡,卻已經比她們高出大半個腦袋。每日趙香萍在鋪子裏頭給爊鴨爊鵝調鹵汁,他就幫著開門,掃掃沒收拾完的骨頭。
    陶土罐子裏的銅板有新有舊,也有沾了油漬與泥巴菜味的。
    衛錦雲將罐子還回去,揉了揉他的腦袋,“去問問你阿娘,說不定是寒山寺裏頭的彌勒佛掉的。”
    孟哥兒“嗯”了一聲,捧著罐子奔進裏頭找趙香萍去了。
    閶門依舊熱鬧,這個時辰比翻了鍋的粥還要滾。
    一到夏日,攤子上多出不少賣醬菜的阿婆。雖然王秋蘭也醃了不少,但才泡上兩日。衛錦雲拿著竹夾左挑又嚐,這個味兒好,那個也不錯,愣是要了三罐。
    待吃完兩個豆沙油墩子,她就往木石匠行裏頭鑽。她來多了這地方,聞著這木香都好聞。
    “王掌櫃,最近生意不錯嘛。”
    衛錦雲走過地上堆著像座小山似的刨花,“我來取我那拉杆車。”
    王木匠從裏頭探出腦袋,發髻鬆散,還沾著幾縷刨花,“衛娘子來啦,我一早就給你擦得鋥亮。”
    說罷他從牆角拖出個小半個人高的木推車,四四方方的箱子底下安裝了小輪,其上釘了根木杆。他一邊拖一邊似是炫耀,“你說這杆兒要是能伸縮便更好了......那我可不研究出來了嘛!我在裏頭加了兩個暗扣,杆兒一收便能塞進角落裏放著,快瞧瞧!”
    “你趕緊把朝食用了吧。”
    王娘子在一旁扯過他發髻上鬆散的發帶,“樂不死你,大半宿不睡刨花,想成仙家。”
    “哎唷,我吃我吃。”
    王木匠就著辣芥瓜,端板凳去一旁低頭吃粥去了。
    衛錦雲伸手一提木杆,四個輪子在地上碾成輕微的聲響,穩當得很。
    她呡嘴笑了笑,“比我想得還要巧,怪不到我一路走來,就屬您家的刨花堆堆得最高......錢我帶來了,您看看。”
    古人智慧無窮,她隻給了個普通的圖紙,也並不理解裏頭複雜的結構,王木匠硬是給她做出來了。有了這個拉杆箱,日後無論她還是祖母,出門買東西就不用手提費力又費腰。
    王娘子擺擺手,“急啥,與那雕花窗戶一塊付就成。衛娘子你要的兩扇,兩日就能做完,到時候我叫大郎給你送鋪子裏頭一並裝了,反正量也是他量的。”
    “那就多謝王娘子了。改日鋪子開起來,剩餘的雕花窗戶,還從你這兒訂。”
    “成!”
    衛錦雲拉著她的拉杆箱,將三罐醬菜放進去,又去買了些瓊枝蔬果。
    平江府多船隻,從婁門可入長江,進而出海。水路便利,一些常見的海貨相對於汴梁來說,則會便宜些。故平江府人嘴饞時,也會買些海貨嚐鮮。
    瓊枝,也算是平江府人的平價海貨了。
    待回鋪子時,衛錦雲眼瞧右邊的李記熟食行大門緊閉,並未開張。
    妹妹們將她買的東西一一拿下車,衛芙蕖把西瓜放到井邊的桶中,再吊入井裏,衛芙菱打了一盆水,幫她泡瓊枝。
    一半的瓊枝清洗幾遍,泡在淘米水裏,另一半則用來做涼拌。天熱,也是個吃涼拌菜的好時候。
    待泥爐的水滾了,衛錦雲把瓊枝倒進去煮。趁著這功夫,她取了根買的嫩黃瓜,用菜刀細細切了絲。
    她順手切了兩塊,塞在一旁兩個妹妹手裏。二人嚼著脆生生的黃瓜,幫她看火。
    瓊枝隻需燙一遍即可。等撈出來過了水,衛錦雲再攥幹切成寸長的段,和黃瓜絲一起放進碗裏。
    她往碗裏舀了兩勺醋,添一勺豆醬,攪開了淋在菜上。可惜實在沒有辣椒和花生作陪,少了那一點的風味,隻能掐幾根芫荽切碎了一塊拌進去。
    “今日的飯是用鐵鍋煨的,嚐嚐看。”
    王秋蘭替姐妹三人盛了飯,取了筷子。
    從姐姐那兒拿來的鹹雞鹹鴨實在是太多,眼下每隔兩日王秋蘭就要切一些與飯一塊燉了。
    今日燉的是臘肉豌豆飯。
    臘肉將每一粒米都浸得油汪汪的,又混著青色的豌豆,色香俱全。王秋蘭自然不忘給姐妹三人的碗中都添了鍋巴。
    臘肉切得極薄,半肥半瘦,那一點兒油都被燉得融進了飯裏,香兒不膩,吃時定是要三種混在一塊才行。
    飽滿的米粒裹著豌豆與臘肉,米粒的軟,豌豆的粉糯,臘肉的鹹香,鍋巴的香脆......纏在一塊,滋味無窮。
    自然也是少不了那一口涼拌瓊枝。
    拌好的瓊枝與黃花一樣脆,嚼起來咯吱有聲。過了涼水又混著醋的酸勁,一口下去冰涼鮮脆,比熱菜多了幾分爽利。
    頭頂的槐花樹還剩沒幾簇槐花,但綠葉多,遮天蔽日的。一頓午食下去,吹來的風帶著槐花味,還有令人發困的懶意。
    張仁白是掐著時辰去隔壁鋪子的。
    三天兩頭地往旁邊溜達,他已經完全掌握衛錦雲的作息。
    用完午食,必是要與祖母妹妹打半個時辰的盹,而後起來忙點心的活計。他進去時,衛錦雲正在用籠布往大碗裏擠熬煮過的瓊枝液。
    瓊枝浸過淘米水後,用石臼搗磨,再混些醋去腥,熬煮半個時辰就能出漿。衛錦雲昨日收攤要了三斤桑葚,六月底的最後一片桑葚在樹上被曝曬著,已經熟得發紫,甜味襲人。
    自然,也要搗碎混進去一塊同煮。
    紫色的瓊枝液倒入衛錦雲每日收攤晚間新刻的模具,隔水被浸在剛打上來的井水中放涼。
    “我走進這個院兒,都不知往哪裏站,哪哪都雅。”
    張仁白不知用什麽話語率先開口,想了一陣,蹦出這麽一句,引來衛錦雲姐妹一片笑聲。
    他有些尷尬,自顧自繼續說道,“今日這裏少了孟哥兒,怪不習慣的,趙嬸帶著他聘訟師去了。”
    “張公子鋪子裏忙,怎的還有空過來,點心我昨晚會替你送去。”
    衛錦雲揉薄荷夾糕,兩個妹妹就幫著她將茉莉花糕按進模具。這樣和諧的光景,看得張仁白想當場作詩一首。
    “你那薄荷夾糕味道也好,我想著買兩塊放鋪子裏頭。”
    相對於茉莉花糕,張仁白更喜歡吃薄荷夾糕,嚼起來軟糯,還能拉長。昨日的那點試吃,大部分進了他的肚。
    “價錢是相同的。”
    衛錦雲拿刀切了一塊剛出屜的遞給他,“就照著契約來。二十塊茉莉花糕,十塊薄荷夾糕,如何?”
    “好啊好啊。”
    張仁白嚼著熱乎乎的糯嘰嘰,“美滴很美滴很......今日又在做什麽好東西?方才倒出的汁液,溫潤如瑪瑙。”
    “張公子帶兩塊回去試吃,不就知曉了。”
    “好啊好啊!”
    感謝爹娘將文房四寶店開在這裏。
    相對於每日六十塊的茉莉花糕,衛錦雲隻做了一半的薄荷夾糕。新品這東西,要慢慢上架,精而不多,才能讓人念念回響。
    她與兩位妹妹吃了兩塊西瓜,便推著車繼續去府學的門口。
    不等她將車停下,就已經有人上前買糕。
    “衛小娘子選得地真好,往常這午後,買我雞蛋餅的人可沒那麽多。”
    待衛錦雲賣出去十多塊喝水的間隙,錢娘子便在打趣。她給姐妹二人攤了個雞蛋餅分著吃,擺手死活不要錢。
    為了報答這雞蛋餅一恩,衛芙菱替她吆喝了幾句,引來了好幾個生意。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衛芙蕖眼尖,遠遠就瞧見了昨日那位幾句話將夫子說得不敢多言的姐姐。
    “昨日我將點心給姐妹分了。”
    呂蘭棠熟練地付了銀錢,揀起一塊糕品嚐,猶豫一會開口,“她們很喜歡......你,還有其他拿手的點心嗎......我,我有一個茶會。”
    “還會些。”
    衛錦雲將瓊枝新品端到她眼前,“呂小娘子試試這個?”
    瓷碟中的點心質地晶瑩,透著微光,又有桑葚茉莉點綴,就像露珠凝結。
    “好漂亮。”
    呂蘭棠拿起調羹一碰,它輕輕晃動,“是素醒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