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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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璧殿的廊簷下,看著女子的身影凜然無畏地衝向大雨,最後消失在濕淋淋潑瀉的夜色裏,皇帝久久沒有動作。
    徐得鹿估摸著皇帝自個兒呆的時間差不多了,悄悄打了傘前去接人。
    甫一到連璧殿前,就見雨簾之後的廊廡上,皇帝這般負手站著、思慮深邈之態。
    他也不敢多問,不知陛下是否仍在沉湎舊故。
    那段往事他說不上多清楚,隻知道當年連璧公主不得生母貞純皇後的撫養照顧,是陛下這個皇兄對她多有護惜,公主才能順遂長大。可陛下被立為當時的儲君,公主卻選擇了連同另一位皇子謀逆。
    總之,這種事能不提,最好還是一字不提。
    徐得鹿不敢上前催人,就在不遠處候著。
    蕭放注意到人,淡淡揭去一眼:“愣在那做什麽?”
    徐得鹿這才忙不迭上前舉過傘去:“奴才等您呢。”
    蕭放頷首:“走吧。”
    陛下不是個情緒太外顯的人,但徐得鹿總覺得他今兒個思慮雖重,但心情應是尚可,瞧著比來連璧殿之前竟還好些。
    走在淹著雨的宮道上,竟還有閑心同他調侃。
    “也隻你念著朕這個孤家寡人。”
    這話徐得鹿可愧不敢受,陛下有妻有子,後宮還有這許多的如雲美人,他訕笑著表忠心道:“奴才怎麽覺著,念著您的人可多了去了,不像奴才,也沒旁的人好係念,隻能一心念著陛下。”
    皇帝聽著他滴水不漏的阿諛之詞,卻沒再出聲。
    宮道兩旁石檠宮燈的冷輝,把一路的雨點子照出銀鋥鋥的光彩。
    在這一刻,皇帝似乎微微想起了一隻逃命的雨燕。
    她和他遇到的大部分人一樣畏怕他,卻也是第一個膽敢如此忤逆他的。她難道看不出來,他可沒允許她走?
    又或者,她的謙卑畏懼不過是一種示弱的手段,好借以令對方放鬆警惕。也許骨子裏,根本算不得順服。
    皇帝牽了牽唇角。人都有劣根性,若無一點桀驁的硬骨,馴製起來,握在手中,又怎麽會有意趣。
    *
    連璧殿既然呆不得了,青簪隻好避開了宮室密集的區域,在太液池旁的林子裏湊合了一夜,太液池是內朝的中心,遠離各處宮門,不會撞上在附近守夜的監門,也不會被城牆上的衛兵眺見。
    饒是如此,仍是一晚上都不敢睡過去,唯恐禁衛巡邏的時候經過,她躲匿不及。
    直到最後東方吐白。
    每隔三日,眾妃們便要在卯時一刻前至鳳藻宮向皇後請安。青簪趁著鳳藻宮內外往來紛雜,偷偷從側門溜了回去。
    換好幹淨的衣服,頭一件事就是把玉料交給了正殿當值的宮女:“原是昨天就拿回來了的,但昨日娘娘歇的早,便沒敢打擾。”
    青簪並非找借口為自己開脫,隻是昨夜回不來原本就不是她的錯,總不能平白認下這個啞巴虧,有個大家麵子上都過的去的理由作交代,這事兒興許就能這樣了卻了。
    前提是,皇後不會存心發難的話。
    稍後再去同昨天查房的姑姑解釋一二,看看能不能勾銷查夜的簿子上的記檔。
    誰知殿前那宮女仿佛一早就在等著她一般,接過了東西,卻並不讓她走:“娘娘等會兒要見你,你就在側邊的廊道上候著罷。”
    青簪遲疑了一瞬,什麽也沒問,點頭領命,站到一邊去了。她一宿沒歇好,又淋了雨,能撐著眼皮沒打架已是耗盡了全力,整個人比平日木鈍了不少,此時自然擠不出幾分笑來,更懶於再言語周旋。
    宮女卻是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成日擺出一副清高的樣子給誰看呢!
    她沒好氣道:“對了,娘娘特別交代,命你麵壁而站,就算是抵作你辦差拖遝和夜不歸宿的懲罰。”
    聽宮女這麽說,青簪就更加確信,昨夜錦玉吩咐宮人的那些話,就算不是皇後的授意,皇後至少也是知情的。
    她默無一聲地照做。
    宮女走之前拍了拍手中的盒蓋,拿捏足了訓戒的口吻:“娘娘昨天要的東西,你今兒才交呈,像這樣懈怠躲懶的事,往後可不能再有了。”
    青簪靜靜垂著一雙困絲纏繞的杏眼,始終沒有再試圖辯駁更多,這宮女也不過是轉達主子的意思,與她爭言無半分用處。何況,宮中從來就不是講道理的地方。
    而此刻,鳳藻宮的正殿內,新人舊人,鶯鶯雀雀一堂。
    昨天的事眾妃都有所耳聞,估摸著皇後心裏不痛快,吳嬪和幾個才人寶林便輪番賣力地說了不少漂亮的場麵話,總算勉強把皇後恭維得舒泰了。
    很快她們彼此之間又為了芝麻大點的事擠兌來擠兌去的,皇後就和看鬥蛐蛐一般,初時看個熱鬧,聽多了也聒煩,更不想見到這麽多與自己爭芳的臉蛋,沒多久就把眾人打發了。
    吳嬪本來要和以往那樣在殿裏多留一會兒,單獨同皇後說會兒話,拉進幾分關係,可一想到昨天鬧了的烏龍,生怕皇後看自己不順眼,反倒跑在了頭一個出來了。
    出來時撅著唇和身邊挨的最近的妃子說小話:“今日請安,明昭儀又托故沒來,怎麽能這樣不把皇後娘娘放在眼裏呢?”
    所謂托故,“托”的自是大皇子的“故”。這個由頭簡直屢試不爽,畢竟大皇子若有差池,誰也擔不起責任,明昭儀緊著大皇子,事事以皇嗣為重,旁的事上就有了理由疏怠。
    和吳嬪走在一塊兒的是珍婕妤,能以“珍”為號,足見很有幾分聖寵。新人入宮之前,珍婕妤不僅是獨霸皇帝的寵妃,父親還曾是帝王在東宮時期的老師,如此一來,既占著情分,又占著寵愛,如何能沒有嬌縱的資本。
    珍婕妤素日是看不上吳嬪的,也不慣吳嬪這一副為了皇後委屈的樣子,但明昭儀顯然更加讓她討厭。
    嘴上便很沒忌憚地搭話道:“大皇子叫她養的,一天鬧肚子,一天發高熱的,這般的體弱多病,可不像是個有福壽的。”
    吳嬪一聽就慫了,立馬左右張望了兩下,怯怯壓低聲音:“這話您敢說,妾可不敢聽!”
    珍婕妤嬌嬌嗤笑道:“瞧你那個老鼠膽子,實話都不敢聽,怪不得嘴裏也盡是些虛頭巴腦的假話。”
    吳嬪被她這樣捅破,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但一想也沒幾個人能在珍婕妤這兒落著好,也就不那麽梗得慌了。
    她當然知道珍婕妤最看不上的就是她巴結皇後這事。可老實講,自打皇後入宮之後,她的日子反倒比從前好了不少,遙想去年陛下初登大寶,後宮就那麽五六個妃嬪,連個願意搭理她的人都沒有。
    吳嬪很快調理好了心緒,忽不經意地一瞥,就看到了個背對著眾人、貼著牆站的小宮女。
    不由新鮮地多看了好幾眼。
    鳳藻宮作為規格僅次於皇帝所居的太極殿、甘露殿的宮殿,殿前慣來就是群娥排立、宮鬟如雲,站著個宮女自不算什麽,可一旦換成麵牆而站就不一樣了。
    怎麽看怎麽驚奇惹眼。
    不光是她,從正殿出來的宮妃們不少都看見了青簪。
    和妃嬪們彼此之間互相品頭論足時的竊竊苟苟不同,宮人不算是她們眼中正經的人,因而搬弄唇舌起來,也沒什麽道德上的拘忌。
    有人招呼同伴:“呦,快來看啊,這裏還有個麵壁思過的宮女兒呢。”
    她們掩口嬌笑:“怪是臊人的。”
    青簪自也覺察到了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輕蔑的、看笑話一般的打量,就好像芒刺一樣,齊齊紮來。
    幸好她並非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一次次的低眉折腰,足以令人失去太強烈的羞恥心。何況比之昨夜的窘迫,今日她一未失儀,二又是奉命為之,竟不覺多少難堪。
    要看就看罷,總不會少層皮。
    青簪便依舊坦然地亭亭立著,對那些紛雜的譏議置若罔聞。直到那些衣香鬢影都紛紛雀散,鳳藻宮安靜下來,皇後卻仍遲遲沒有召見的意思。
    中途錦玉出來檢看了一遭,見青簪規規矩矩地站著,挑不出什麽錯來,沒趣地癟了癟嘴,就要回去。
    青簪隻能主動開口詢問:“請問姑姑,娘娘何時得空宣我?”
    錦玉笑眯眯停下道:“急什麽,該宣你時自然宣你了,且等著罷!”
    時近晝午,日頭漸烈了,雖然還沒到酷熱難當的節候,可青簪熬了一夜,身子本就虛飄得很,而今好似一片被曬脫了水分的葉子,整個人蔫答答的,隻憑最後的一點精神吊著。
    到了這會兒,她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皇後或許壓根沒想著要見她。
    就像在侯府時一樣。
    從前青簪是分在老夫人院子裏伺候的,那時的皇後便是府上的大小姐,每次到老夫人這兒來,都變著法子給青簪找差事做,譬如同樣一份糕點要做上五六遍,口味甜了淡了、口感鬆了硬了,便都要重新來過。
    老夫人對此從無製止,起初青簪也生出過怨懟,直到後來有一次聽見老夫人同身邊的嬤嬤講:“蘭貞這孩子嬌縱慣了,從小要風得風。這時候我若是回護,她就越會覺得失了麵子。明著不能欺負,背地裏難道沒有法子?這點子無傷大雅的小事,倒不如就隨她去了。”
    青簪這才知道老夫人的用心慈仁。
    她不過一介奴婢,能讓老夫人這般對她存有幾分顧惜,大約就應當知足。
    可究竟為什麽……
    不及想通皇後從一開始就如此強烈的敵意究竟何來,青簪眼中忽晃過一角柘黃色的長衫。
    遠遠的,出現在眼角的餘光裏。
    若非這顏色太紮眼,她不會這樣警敏地捕捉到。
    柘木千年,木色如日火通明,素有“黃金木”之美稱。能衣柘黃者,天底下唯一人而已。
    而這人,昨夜她才見過。
    青簪幾乎以為是自己困狠了、眼睛都胡花了,帝王出行,怎會沒有監侍在前通報,禦駕親臨,又怎麽會無人唱禮、無人參拜?
    可她不敢多看,哪怕隻十中存一的可能,真的是聖駕,就足夠駭人心膽了。
    就在昨夜,她才欺君罔上地告訴皇帝她是在太後宮裏伺候的,現在又怎麽能教皇帝在鳳藻宮看到自己?
    妃子們的隨口調笑不會要她的命,欺君之罪卻是真的要殺頭的。
    宮裝玲瓏起伏的前襟已然近乎貼靠住牆,鼻尖的一抹瑩雪也幾乎快蹭上牆灰,青簪渾身緊繃。
    她從無一刻如此刻那般希望自己當真是一隻螻蟻,至少可以仗著自身的微小安全藏身,不至防無可防地曝露於人前。
    那身柘黃色越來越近。
    然而,年輕的帝王踏過鳳藻宮前的敞坪,從容穩步地邁上台墀,似乎並未看見一側廊廡上遙立的身影,隻是自中間的主徑道目不斜視地進裏去了。
    和青簪奔波了一夜的虛慘不同,今日皇帝袞龍袍服、焜煌奪眼,遠比昨夜更氣宇威摧,與她愈發判若雲泥。夜雨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一分狼狽,以至於昨夜的相處都變得荒唐不真實起來。
    也許是她多想了,皇帝很快就會忘記她?青簪輕輕呼出口氣。
    蕭放一麵走,一麵抬手,止住欲行叩拜大禮的一眾宮人,聲音平和,又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涼薄:“皇後現在何處?”
    外間伺候的人裏最得臉的大太監馮必忙上前給皇帝引路。
    內間,皇後亦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個迎接夫君歸家的新婦一樣,急著起身上前,滿頭的簪珥都失去了穩靜的風儀,比平日裏多了些許顛搖。
    臨近了,皇後又停下來,麵帶著青澀的笑意,嬌嗔道:“陛下怎麽也不讓人通報一聲,臣妾都沒有準備。”
    蕭放似有還無地一聲輕笑:“朕也想見見皇後私底下是什麽樣子。”
    皇後竟有幾分被這話撩撥到一般紅了臉。在做一個沉穩得體的國母之前,她也是個女子,也會有她的春閨綺夢,也想要與夫婿親近。
    此時受到鼓舞,就依依含情挽了上去:“那臣妾如今的樣子是否能教陛下滿意?”
    皇帝卻已邁開一步,讓她的手落了空。“昨日未能與皇後共膳,今日晌午補上,不算太晚?”
    皇帝說這話時,宮人也勤敏地布置好了兩處矮榻食床,供帝後分席而坐,同進午膳。
    他遙據尊位,冷眼投望過來,便又顯得疏離之至,殊不可親。
    皇後本欲再含羞帶趣地答對上一句:“陛下若來,何時都不晚。”可見皇帝這般容態,便把那些親近之詞吞咽回了肚子裏,變得無措起來:“可臣妾還沒來得及讓人準備膳食……”
    鳳藻宮的一日三餐都是小廚房準備的,並不走內膳房,今日隻如常備了皇後一人的午膳,雖說份例足夠,兩人食用也綽綽有餘,可用來招待帝王就不免局促了。
    皇後這話卻教一旁的徐得鹿聽的直皺眉頭,皇後娘娘您要是這麽說,豈不是等同在嫌怪陛下也不打聲招呼就不請自來?
    何況陛下他既然都不請自來了,吃什麽那還重要嗎!
    皇帝倒沒多計較,淡淡道:“家常菜即可。”
    皇帝二十四歲登基親政,一年時間,不僅延承了先帝在世時未竟的變法和新政,甚至刀斧更利,直剜國朝腐肉,指向十三家舊姓氏族的痛處,手掌翻覆之間,殺猴祭天的事一點沒少做。
    說白了,皇後其實有些怕他。
    她自個兒也有些懷疑言辭是不是不妥,忐忑地去探究皇帝臉上的神色,可皇帝麵容隻是一慣的沉冷,看不出情緒。
    趁著傳膳,皇後沒忘記悄聲讓宮人把青簪遣回後頭:“別讓她丟人現眼丟到聖駕麵前去了。”
    宮人領命。
    一直到飯菜端上來,帝後都再沒幾句交談。
    用過膳,皇帝便要走,皇後忙追上去牽住他的袖子,卻隻敢小心翼翼問:“那,陛下晚上還來嗎?”
    不是說要彌補昨夜?
    蕭放聽懂了她的意思,略略回眸,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朕今晚有事。”
    皇後心裏不由兩味攙半。
    雖而陛下今晚不會來了,可他說有事,那麽大概是當真有要緊事,至少不是要去陪別的妃子,那些新秀都還沒承過寵呢。
    皇後忍著失落道:“臣妾知道了。”
    “不必送了。”皇帝冷硬下令。
    皇後終於撒開手,聽話地限步於內殿的門前,做起了一尊望夫石,一直到看不見人,她才又生起了悶氣。
    眼見皇帝走了,錦玉急忙同皇後匯報:“娘娘,宮人說,方才青簪在回去的路上昏過去了。”
    “暈就暈了,慌慌張張做什麽。”皇後撇下唇角,“就這麽一會兒都站不住,當真嬌貴的緊。阿爹阿娘還指望她來延承段家血脈……也就是她命好,昨天晚上竟沒被禁衛帶走!”
    比起她昏不昏的,皇後更關心:“陛下沒看見她罷?”
    這小蹄子沒別的本事,就是生的委實太好,阿爹阿娘又非要把人塞進她的鳳藻宮,害得她隻能成天提心吊膽防著。
    不過,一個無權無勢的宮女,她怎麽都防得住就是了。
    錦玉其實也不完全確定,但見皇後今時情緒不佳,便隻往好聽了說:“奴婢估摸著,應當是不曾看見,好在娘娘反應及時。”
    “那便好。”皇後麵上閃過一抹陰戾,她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得一個外室的女兒借著她來上位!
    此時,聖駕將要離去,鳳藻宮跪送的宮人們,齊刷刷地從內殿跪到了外殿。
    昨天皇帝為了明昭儀放了皇後的鴿子,牽累得宮人們在皇後麵前都要更夾緊尾巴做人,這會兒他們無不陰翳頓掃,如今伏地的姿態有多卑低,稍後在其他宮的人麵前的腰板就可以有多硬挺。
    可皇帝自泱泱眾人中間闊步而過,始終目不旁視,不會將一人看入眼中。
    唯獨在縱穿過廊廡,將要走上廣麗氣派的殿庭的時候,他忽向側後方輕掠去一眼。
    很快,又淡然地收回目光。
    徐得鹿敏銳覺察到這一動作,循著望看過去,隻看到了空空如也的、髹朱繪藻的長廊。
    陛下是在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