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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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嬪聽著琴聲,每個弦音都極有力度,蕭瑟而肅殺,又兼具白雪陽春的雅士高情。
    她太清楚這是誰的手筆。
    但眼下顯然有更為重要的事,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似知道自己犯了錯,薛嬪底氣不足:“我怕娘娘出事,便想在這等等您。”
    天子眼皮子底下,她今日這一等,二人這些年裝給旁人看的那些毫無交集的表象,就都斷送了。
    可陛下破壞了今晚娘娘的計劃,宴後又把娘娘單獨叫走,薛嬪怎麽能視若無睹。
    如果陛下當真要治罪,那她怎麽也要把昭儀姐姐摘出去的。
    “你幾時這樣沉不住氣了?”明昭儀睨了她一眼,“罷了,這些事也沒有意義了。”
    沒有意義了?什麽叫沒有意義了?薛嬪沒法從這樣籠統的一句說辭裏縷析出更多。
    她隻知道,為了為大皇子掃清可能存在的障礙,她們悄悄蟄伏,準備了這樣久,就算陛下因為她們今日的動作不悅,可皇後身上背著足以令天家蒙羞的秘密也是馬上就要被驗證的事實,怎麽會沒有意義?
    何況,有人仍在為此涉險。
    顧忌徐得鹿和青簪在這裏,薛嬪試圖婉聲提醒明昭儀,她們今夜還在鳳藻宮留了後手:“那……”
    明昭儀:“回去再說。”
    走之前,明昭儀又看了青簪一次。
    臨上船前,身形單怯的女子卻遲遲沒有跟上來,明昭儀一回頭,果見薛嬪正聽得有幾分入癡,神情亦見哀婉。
    她難得握了握她的手:“別多想了,這件事不用再查,我們也都歇一歇。你若得空,便來幫我一同帶帶懷暄,這孩子現在就好生會折騰人,等再大些,我看上房揭瓦都是尋常了。”
    “懷暄這樣活潑可愛,娘娘是有福氣的。”薛嬪柔和地一牽唇角:“您不必擔心妾,妾早就走出來了。隻不過,古調雖自愛,今人不多彈,有時候想起在東宮的日子,那些掃雪煮茶的日子,還會覺得是大夢一場,夢醒了,終於不可複得。”
    那時候東宮的女眷,放眼皇室宗親之中也算是少的,統共也就五六人而已。其中兩位側妃,便是現在的明昭儀和鄭修儀,一位良娣,就是現在的珍婕妤,另外兩名侍妾,便是她和吳嬪。
    哪似如今。
    “卻不知道今夜,陛下又是為誰而彈。”
    *
    瀛洲島上,徐得鹿把人送到門口,就不肯和青簪一起上樓了,對她比了個快上去的手勢。
    腳下是回環向上的樟木樓梯,表麵打了蠟,雖在近水之濱,但仍保養的很完好。青簪卻走出了如履春冰的小心緩慢。
    她實則不通琴律,甚至不太能分斷五音。隻覺但凡是鳳弦瑤柱,撥弄出來的聲音便無有不美的。
    可是眼下,她就是知道,樓上彈琴的人必是當今天子。
    有些事從來不能想得太明白,一旦明白,便會膽怯於自己的卑弱渺小、無力相鬥。
    譬如此刻,她就很有道理懷疑他的賞賜不是什麽好事。
    青簪走上二樓,看見皇帝於樓闕之上席地盤坐,寬袍的下擺流水般瀉開。他正怡然拂弦,身前雕花木拱門的紗幔攏在兩側,簾外便是憑高俯瞰的江山暮夜。
    他有這樣的好雅興,又何必叫她來掃興?
    青簪沒有主動攪斷琴音,她自覺很“識趣”地站在皇帝身後。
    蕭放戛然、兀然地停下了吟弦的指鋒,伸手平定了那躁動震顫的尾韻。
    似乎回頭稍許,剛好處於能虛虛看見身後之人的裙影的程度。漫不經心問:“會跳雅樂舞嗎?”
    青簪上前行了個禮,坦率道:“奴婢不會。”
    七弦琴已然徹底沉寂,擺在地上,像一件棄置的珍玩。蕭放起身,走到閣內的幾案前坐下:“簫呢?”
    青簪依舊道:“不會。”
    蕭放掃去一眼:“侯府沒有教過你?”
    青簪被他問得一頭霧水,難道他今日傳喚她來,是為了與她琴瑟同鳴嗎?
    若是如此,她實在算不上一個合適的人選。
    後宮之中,誰人不比她更相宜呢。
    又或隻因為當初在連璧內初見,她隨口的一句頂撞,竟讓皇帝誤以為她是什麽精擅風雅、深藏不露的高人?
    青簪很直接明白地說:“為奴為婢者,自然隻需要學好如何做一名奴婢。”
    這些風雅事,她一概都不會。
    她在老夫人身邊學的大多是些伺候人的本事,她會縫衣裳,會泡茶、會捏肩,有時候她也想,伺候老夫人雖為本分,但取悅一個予她庇護的尊長,未嚐沒有幾分主仆之外的溫情。
    學的時候便分外認真。
    蕭放拈了隻青釉麵的杯子,在手中玩戲一般轉了兩圈。他想起了暗衛呈送上來的關於這個女子生平之事的簿冊。
    賤籍之人隻是主家的附屬,沒有“手實”這種東西。
    據官府登記,她三歲就被買進了段府。
    公家的記載也就限止於此了,餘下的則多來自暗衛的走訪探查所得。他們查到她在段府中的日子並不多好。
    唯一古怪的是,無論良籍賤籍,嬰孩出生都會去官府錄名記案,可關於她三歲以前的際遇經曆,竟然全然缺失。不知籍貫、不明父母,不知生年生月,渾如憑空出現。
    但若真要查明,也隻是時間問題。
    她進府那年,正是段若虛受封永寧侯的同年,侯府從內到外換掉了一批下人,這才略提了些難度罷了。
    但有時刻意換掉的下人,或也正說明問題所在。
    青簪被他看得氣息都有些微滯。
    直到皇帝擱下了小盞,再度起身,像座巍挺的孤山一樣在她麵前,讓她無論抬頭低頭,都一樣不見其他,至多隻能看見他的襟膛和冠冕的時候。
    她聽見那隻沒放穩的杯子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似乎還在案幾的四足之間碰壁了幾個來回,在樟木的地麵上研磨出突兀的響聲。
    一下一下。青簪的呼吸亂了急了,垂著頭不敢看他,不動聲色地往後退開稍許。
    可她退開多少,皇帝就侵近多少。
    青簪差點撞上那把被主人棄之不顧的長琴,好在是從那琴上橫跨過去了,雖然輕瀆寶物,好歹沒有背上一介奴婢掉了腦袋也還不起的罪債。
    蕭放同樣跨近。
    這次青簪已經退到了懸梁的那一帶紗幔之下,直要退到二樓的觀景台上了。
    樓下的那些宦人依舊在林間道上提著燈,天色在過了某個時辰之後,以一種無可挽回的疾勢黑透了,螢螢點點的橘光就威風起來,明晃晃地提醒著樓上的人他們的存在。
    她不敢再向外退去,把自己不堪一折的脖頸仰了起來。
    眼中有驚懼和困惑,還有一絲微不可見的暗惱:“陛下……”
    皇帝喜歡她的眼睛,像欣賞太液池上終年蘊藉著水光的煙波。
    但這雙眼睛並不適合被擬作驚鹿,盡管她的表情因此而生動,可一旦如此,總會讓他疑心他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事。
    分明他都還沒做什麽。
    皇帝微移開眼,注意到從她腦後斜出來的那隻簪子有點意思。
    非金非銀、非紅非翠,木訥無趣得像根上了漆的竹片,但其上不飾珠玉、不雕花蝶,唯一的紋路,竟是一行刻字,倒是新奇。
    他抬手要去抽那隻簪:“何以竟獨獨能認字?”
    她若不認字,應也不會被分到庫房當差。
    宮中識字的宮女並不算太多,若非如此,照她從前的際遇來看,皇後也許會讓她做更不堪也更累重的差事。
    青簪被這一問直直擊中,心頭沒有防備地湧上一段支離破碎的母女相伴的光景。
    “你要讀書識字,才能明事理,才能不被這個世道困住。”
    她隱約記得娘親說了好多好多,娘親會抱著她,坐在一間不算太敞亮的屋子裏,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地給她念典籍上的字。可是對一個才剛剛三歲的奶娃娃來說,那些話實在太晦澀了,即便她如何早慧,都沒法將那些親切的愛語一一複現了。
    所以她別的一概不通,卻能粗識些詩書字文,老夫人對她讀書的寬容默許,也是她感念她至今的原因之一。
    她很知足。至少以後找到娘親,她可以挺著腰板告訴她,娘親教的,她都有做到。
    便是這走神的一息,察覺到皇帝的意圖的時候已經太遲。
    每日為了能夠早點寢息,青簪特地學了一種特殊的發髻,隻需一根簪子就能固定住整個發髻,牢靠且便利,綰出來的樣子與旁人的發髻差之不多,最適合她這種要起早貪黑做活的宮人。
    前提是,沒有人把那根作為主梁的簪子拔落出來的話。
    “陛下!”
    眼見滿頭烏發將要失去壘固,青簪著急忙慌地舉起手,摸索到另一隻瘦勁的手掌。
    她大逆不道地捉起這隻手、控製著它,將那根簪子重新送回了遠處。
    雖而烏擾擾的雲發仍是鬆了垮了,至少保住了大略的一個髻形。
    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蕭放感受到她清瘦如同削玉的指掌,柔膩又清涼地將他的手裹住,又像被燙到一般飛快地撤退。
    以至於,等那根簪子原封不動地回到了青絲絞纏的深處,他才反應過來。
    還敢和他對著幹,該說她膽怯,還是膽大?
    青簪亦意識到了自己舉動的不妥,忙開口掩飾道:“奴婢是自學的認字。”
    皇帝寬仁大度,倒沒與她計較,隻是那隻從簪頭滑下的手,隨意地扶在了眼前女子細條條的手臂上,無須用力,鉗製之意卻已昭彰。
    “詩書也是自學的?”皇帝問。
    青簪躲了躲道:“奴婢會的不多,班門弄斧,做不了陛下的知音。”
    因那根簪子被抽開了半寸幾厘,此刻,她的青發變得鬆鬆蕩蕩,不甚嚴整,耳鬢處還有垂絲作亂,修飾著小巧瑩潤、微微泛紅的耳尖。
    皇帝心念一動。
    他沒在青簪的發髻上多較勁。
    轉而用那隻十分褻近的手,替她撩起了一縷碎發,別到耳後。
    “朕本不求知音。”他散漫地笑道:“不過,事不過三,下一次,可就不會是朕來請你了。”
    青簪不敢輕舉妄動,任他施為。可還不等去想他話中深意,那隻手卻驟然變本加厲地下移,竟按在了她沒有一分贅餘的盈盈腰際。
    她終於忍不住,逃避閃躲地,退抵在了欄杆上。
    就在這一瞬,皇帝欺上走投無路的窮寇,不由分說,趁勢而為地把她抱上了欄杆。
    青簪驚呼。她顫巍巍坐在危欄之上,每一下呼吸都變得驚心動魄。
    兩層樓不算多高,摔下去卻也必落個骨折身殘的下場。
    為了不掉下去,她不得已用兩條胳膊攀援在他雙肩。
    此刻他是她唯一的倚靠。
    蕭放:“生辰是何年何月?”
    青簪愣了愣,道:“奴婢不知……早不記得了。”
    “抓緊了。”正疑惑,蕭放忽鬆開托在她身後的手,卻又將身抵擋在她麵前,不容她逃走。
    身後就是漆黑的深淵,毫無一物可以憑托,青簪從腳心開始發虛,不得不前傾去,倚住他的前膺。
    手腕上忽然多了個東西。
    “今日端陽,朕看他們在編五色絲,是謂長命縷。嬰孩戴之,可驅禍迎吉。”蕭放笑了下,“算朕給你的賞。”
    青簪垂目,意外地看向係在腕口上的那一圈彩纓,它輕小如毳毛,又分明有著不可忽視的分量。
    靜眼深望了許久:“……奴婢謝陛下厚賞。”
    許是她說得過於真心實意,反倒教人覺得這個“厚”字名不副實起來。
    蕭放重新摟上人的腰,暗示:“朕還可以給一份更厚的。”
    青簪頓時酥了半邊的腰肢,更覺發虛發軟,無力支撐。靈台卻恢複了清明警覺:“不,已經足夠……”
    她實則記得自己的生日,隻是身邊再也沒有當初一起慶賀的人。
    也很久沒有人,再祝過她長命無災。
    不是沒有星點的感動。
    但是,他們一定要這樣說話嗎?
    “陛下能不能先放奴婢下去?”
    “那,你求求朕?”蕭放低下頭微微傾偏,呼吸變得又深又啞,薄唇幾欲銜咬到那片瑩膩的耳肉,同人私語:“又或者——”
    “何不借此登高之勢,看看下方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