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歸途

字數:4456   加入書籤

A+A-


    暴雨停了,天空像一塊洗過的爛布,透著灰敗的鉛色。
    泥濘的草原上,一支殘破的軍隊在緩慢蠕動。馬蹄踩在浸滿水的泥土裏,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
    隊伍裏,再也聽不見傷兵的呻吟。那些走不動的人,都留在了那場暴雨裏,連同他們的骨頭和最後的呐喊,一起被衝刷進了這片異鄉的土地。
    範統的前鋒營,走在隊伍的側翼,沉默得像一群幽靈。吳莽的簡易擔架,被幾個士兵輪流抬著,那麵染成暗紅色的“王”字大纛,蓋得嚴嚴實實。
    “頭兒,韃子的狼煙,沒了。”寶年豐的嗓子已經徹底廢了,聲音像是從漏風的箱子裏擠出來的。
    範統回頭,那幾縷追魂索命般的狼煙,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在了地平線上。
    擴廓帖木兒的騎兵,像來時一樣突兀,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人歡呼,也沒人鬆氣。所有人都像一根被拉到極致的弓弦,繃得太久,已經失去了彈回來的力氣。
    又走了兩天,一支斥候小隊從南方疾馳而來,他們身上沒有傷,鎧甲幹淨,馬匹膘肥體壯。他們帶來了西路軍的消息。
    北元西線,馮勝、傅友德所率的西路軍,連破西涼、永昌,橫掃掃林山,兵鋒直指北元腹地。擴廓帖木兒後路被抄,不得不放棄追擊,回援西線。
    消息傳開,死寂的隊伍裏,終於有了一絲活人的氣息。
    一個士兵,走著走著,突然腿一軟,跪倒在泥地裏,把臉埋進臂彎,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發出壓抑的哭聲。
    一個哭,就有第二個,第三個。最後,哭聲連成了一片。
    他們安全了。
    回到北平大營的那天,天色陰沉。
    沒有凱旋的號角,沒有百姓的歡呼。守城的士兵打開城門,看著這支衣衫襤褸、人人帶傷的軍隊,默默地摘下了頭盔。
    範統渾身裹滿了繃帶,像個巨大的白色粽子。他沒有回自己的營帳,而是獨自一人,坐在了前鋒營的營門口。
    這裏,曾經是整個北平大營最熱鬧的地方。吳莽會在這跟弟兄們圍著篝火,一邊啃著肉幹,一邊大聲地吹牛打屁。
    現在,這裏空空蕩蕩,安靜得能聽見風吹過帳篷的嗚咽聲。
    範統從懷裏摸出一塊風幹的肉幹,這是最後一批了。他掰下一小塊,放在身邊的空地上。
    “吳莽,你個狗東西。”他低聲嘟囔著,聲音沙啞,“賬還沒跟老子算清楚,就他娘的跑了。老子新得的那些金銀財寶,你連個數都沒點清,下到地底下,拿什麽跟閻王爺買酒喝?”
    風吹過,什麽都沒有回應。
    “寶年豐那憨貨,算術還不如你。以後這賬,誰給老子記?”
    他把剩下的肉幹塞進嘴裏,用力地嚼著,可那平日裏香得流油的肉幹,此刻卻幹得像木頭渣子,澀得他眼眶發酸。
    朱棣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後,也默默地坐了下來,什麽都沒說。
    兩人就這麽坐著,看著空曠的營地,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直到最後一絲光亮,被黑暗吞沒。
    應天府,奉天殿。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麵沉如水。殿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蟬。
    嶺北之戰的戰報,已經擺在了禦案上。
    中路軍徐達部,慘敗,折損近兩萬。東路軍李文忠部,潰敗,傷亡過半。
    整個大殿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一名禦史,顫巍巍地站了出來,聲音尖利:“啟奏陛下!此戰之敗,皆因主帥徐達貪功冒進,致使數萬將士埋骨草原!臣,懇請陛下,嚴懲徐達,以儆效尤!”
    “臣附議!”
    “臣附議!”
    文官集團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紛紛站了出來,矛頭直指那位大明軍神。
    朱元璋沒有說話,隻是將一份奏折,輕輕丟了下去。
    “都看看吧。”
    一名太監撿起奏折,高聲念誦。那是西路軍主帥馮勝的捷報。
    西路軍孤軍深入,連戰連捷,俘獲元軍宗室、官吏、軍民數以萬計,繳獲牛羊巨萬。若非擴廓帖木兒回援,馮勝幾乎要打穿整個漠北。
    殿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朱元璋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打仗,哪有隻勝不敗的道理?徐達有罪,朕自會處置。但馮勝之功,亦不可不賞。”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此戰雖敗,卻也讓咱看清了一件事。咱大明的兵,骨頭是硬的!縱使深陷重圍,糧草斷絕,也未曾有一人乞降!”
    最終,對徐達的處置,隻是下詔斥責,罰俸一年。
    一場足以動搖國本的政治風波,就這麽被朱元璋輕描淡寫地壓了下去。
    夜深,乾清宮內。
    朱元璋屏退了左右,獨自坐在燈下。他看的,不是那些歌功頌德的奏章,而是一份來自錦衣衛的密報。
    密報上,詳細記錄了範統前鋒營的種種表現。
    “……其部戰法,陰損至極,專攻敵軍下三路,人馬皆不放過……”
    “……其部悍不畏死,尤善突陣,以殘兵之軀,鑿穿數萬大軍,斬斷敵酋帥旗……”
    “……其部統帥範統,平日言行無狀,酷愛美食,然臨陣決斷,狠辣異常……”
    密報的最後,還附上了一段關於朱棣的描述。
    “燕王殿下,化名朱虎,於陣前斬首數十,指揮若定,其狀若瘋虎,已非吳下阿蒙”
    朱元璋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隻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
    許久,他才提起筆,在一張空白的聖旨上,寫下了一行字。
    他寫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
    “著,北平大營千戶範統,擴充前鋒營至三千人,所需兵員、甲胄、糧草,北平府庫,優先撥付。”
    寫到這裏,他停了下來,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錦衣衛的密報裏,還提到了一件讓他極為在意的事。範統的前鋒營,士兵的體魄,遠超常人,仿佛人人都有使不完的力氣。據說,是範統用一種秘製的藥劑喂養出來的。
    藥劑?
    朱元璋的小眼睛眯了起來,一絲精光,一閃而逝。
    他提起筆,在聖旨的末尾,又加了一句。
    “另,著徐達密查,範統所用之強軍藥劑,其方為何,能否量產。若有所得,即刻八百裏加急,上奏!”
    寫完,他將聖旨放入一個特製的蠟丸之中,蓋上自己的私印,交給了門外陰影中的一名錦衣衛。
    “即刻送往北平,親手交予徐達。”
    “遵旨。”
    錦衣衛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北方那片深沉的夜空。
    嶺北之敗,讓他心痛,但也讓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如果,大明所有的軍隊,都能像範統那支前鋒營一樣
    那這天下,還有誰,能擋住他朱家兒郎的鐵蹄?
    皇帝的目光,穿透了千山萬水,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那個遠在北平,還在為死去的弟兄暗自神傷的胖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