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相府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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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府,深夜。
    府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每一根蠟燭都是上好的牛油大燭,燃燒時無半點黑煙,隻在空氣裏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乳香。
    可胡惟庸卻覺得,這滿室的光明,比宮裏最深沉的夜還要冷。
    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後,身上那件繡著仙鶴的丞相公服,此刻沉重得像一副鐵枷。
    白天,那支名為“饕餮”的軍隊入城時,他就在不遠處的酒樓上。
    隔著窗,他都感覺到了那股子幾乎要凝成實質的煞氣。八百人,沉默如山,卻比千軍萬馬的奔騰呐喊,更讓人心頭發寒。
    那不是一支軍隊。
    那是皇帝一個人的刀,磨得太利,鋒芒畢露,毫不掩飾地懸在了應天府所有人的頭頂。
    “相爺。”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從陰影中走出,是戶部侍郎陳良,也是他最核心的門生。
    陳良的臉色,比紙還白。
    “都打聽清楚了。”陳良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無法抑製的顫抖,“那支饕餮衛,如今已全權劃歸燕王府節製。燕王此次回京,不日便將與魏國公府千金完婚。”
    胡惟庸沒有說話,隻是端起手邊的茶杯,杯蓋與杯沿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可他的手,卻穩如泰山。
    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是不能亂。
    “空印案……”胡惟庸緩緩吐出三個字,聲音沙啞。
    陳良的身子猛地一顫,額角瞬間沁出了冷汗。
    “錦衣衛還在抓人。光是咱們的人,折進去的,就有三十多個。下麵的人,都慌了。”
    “慌?”胡惟庸冷笑一聲,那笑聲裏,滿是自嘲與悲涼,“慌有什麽用?”
    他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滾燙的茶水濺出,燙在他的手背上,他卻恍若未覺。
    “我們都以為,這是在跟陛下下棋。你走一步,我走一步,大家都在規矩裏,比的是誰的手段更高明,誰的棋路更精妙。”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上,此刻竟有幾分猙獰。
    “可我們都錯了!”
    “陛下他,根本就沒想跟我們下棋!他嫌我們礙事,直接就把整個棋盤都給掀了!”
    胡惟庸猛地站起身,在書房內來回踱步,腳下的波斯地毯,柔軟得讓他感覺不到半點實地。
    “空印案,他真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嗎?他比誰都清楚!可他不在乎!他不在乎那些官吏是為了不耽誤國朝稅賦,他不在乎那些人是不是真的貪腐!他隻在乎,我們這群人,是不是還聽話!”
    “他要的,不是一個能幫他治理天下的丞相,他要的,是一條會搖尾巴的狗!”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嚇得陳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相爺!慎言!慎言啊!”
    胡惟庸卻像是沒聽見,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眼神裏是無盡的恐懼,與不甘。
    他這一輩子,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吏,爬到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位,付出了多少心血,耗費了多少算計。
    他以為自己已經站在了權力的頂峰。
    可空印案那幾千顆血淋淋的人頭告訴他,他錯了。
    文官的權,是皇帝給的。皇帝想收回去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會打,隻會用最鋒利,最冰冷的刀。
    “太子看似仁厚,實則心狠手黑。”胡惟庸的聲音,漸漸冷了下來,“他跟陛下是一條心。如今,燕王又帶著這支虎狼之師回京,陛下這是在告訴我們,他手裏的刀,不止一把。”
    “皇子們,都長大了。一個個分封在外,慢慢掌控邊軍,手握重兵。這天下,終究還是他朱家的天下。我們這些所謂的肱股之臣,在他們眼裏,怕是連個屁都算不上。”
    陳良跪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胡惟庸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狠狠紮在他的心上。
    是啊,他們鬥不過。
    他們引以為傲的經世濟民之學,他們賴以為生的官場規矩,在皇帝那不講道理的屠刀麵前,脆弱得就像一張紙。
    “相爺,那……那我們……”陳良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我們……認輸吧?”
    “認輸?”
    胡惟庸猛地轉過身,那雙總是帶著幾分儒雅的眼睛裏,此刻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認輸?!”
    他一步步走到陳良麵前,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
    “你告訴我,怎麽退?!”
    “我們身後,站著多少人?江南的士紳,朝中的同僚,哪個不是把身家性命都壓在了我們身上?我們一退,這些人,誰能活?!”
    陳良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胡惟庸鬆開手,重新走回案前,那挺直的腰背,在這一刻,仿佛又佝僂了幾分。
    退,是死。
    不退,也是死。
    既然橫豎都是死,那為何不……拚一把?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陳良以為他已經放棄了。
    最後,胡惟庸緩緩坐下,重新端起那杯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
    冰冷的茶水,順著喉嚨,一直涼到心底,卻澆不滅他眼中那兩團重新燃起的,瘋狂的火焰。
    “陛下喜歡用刀,那我們就得有自己的刀。”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皇帝正逐漸讓皇子掌控兵權,武勳們都看著眼裏,陳良暗中加大對勳貴武將的結交滲透,對有能力的武將拉攏投資,我們要有自己的刀。”
    相爺這是……要將手,伸進軍中了?!
    “相爺!與勳貴武將……這是與虎謀皮啊!”
    “與虎謀皮?”胡惟庸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我們現在,不就是在虎口裏嗎?”
    他站起身,走到書房那麵掛著《萬裏江山圖》的牆壁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地圖上“應天府”那三個字。
    “陛下喜歡掀桌子,那咱們……就想辦法,把這張桌子,換成咱們自己的。”
    他的聲音很輕,卻透著一股子讓陳良從腳底板涼到天靈蓋的瘋狂。
    陳良知道,從今晚起,一切,都再也回不了頭了。
    這盤棋,已經不是掀了桌子那麽簡單了。
    這是要連下棋的人,都一起換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