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大師,這頓飯可還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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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後院的牆角,北平冬日裏最曬不到太陽的陰冷角落。
朱棣和範統一左一右,跟兩尊失了色的門神似的,直挺挺杵在那兒。
北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從兩人腳邊刮過,那股子寒意順著褲管就往骨頭縫裏鑽。
“胖子。”朱棣壓低聲音,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那堵肉牆,“你去,你臉皮比城牆拐角還厚,大師平日裏就愛跟你鬥嘴。”
範統凍得一哆嗦,更多的是給氣的。
“憑什麽!”他同樣壓著嗓子回敬,“王爺您是主君,安撫臣下是您的分內事!我就是一看家護院兼廚子,關我屁事,不去!”
“本王是一家之主,被罰麵壁已經夠丟人了,再去賠禮道歉,王妃麵前,本王的威嚴何在?”
“威嚴?王爺您還有那玩意兒?”範統斜著眼瞟他,“剛才王妃一句話,您不也乖乖站這兒來了?”
朱棣被噎得一口氣沒上來,臉都黑了。
就在他想發作時,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和清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姐夫!範胖子!你們倆在這兒幹嘛呢?學烏龜曬不到太陽啊?”
徐妙錦像隻花蝴蝶似的,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她今天特意換上了一件鵝黃色的襖裙,頭上戴著那支範統送的金絲累珠鳳凰步搖,隨著她的動作,鳳首銜著的珍珠輕輕晃動,流光溢彩,襯得那張小臉愈發嬌俏動人。
她獻寶似的在兩人麵前轉了個圈,步搖上的鳳凰像是要振翅飛起。
“好看嗎?”
範統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奶聲奶氣,卻帶著幾分老成的聲音從徐妙錦身後傳來。
“小姨,你別打擾爹和範叔了。”
朱高熾拉著弟弟朱高煦的手,一本正經地走了過來。
朱高煦仰著小臉,看著牆角那兩個高大的身影,煞有其事地歎了口氣:“小姨!他們把姚大師丟在遼東給忘了,正在被娘罰麵壁呢!唉!兩個大小孩,我長這麽大都沒麵壁過呢!這爹可真是操碎了我的心!”
“噗嗤!”
徐妙錦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隨即又覺得不妥,趕緊捂住了嘴。
“你可真孝順。”她捏了捏朱高煦肉嘟嘟的臉蛋。
朱棣的臉,黑得跟鍋底有得一拚。
連兒子都開始看不起老子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行啦行啦。”徐妙錦看他倆那副吃癟的樣子,心裏樂開了花,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指點道,“多大點事兒,把人忘了,再哄回來不就行了?姚大師是出家人,不沾葷腥,你,範伯爺,你廚藝不是好嗎?給他做一桌頂頂好的素齋,再賠個禮道個歉,不就完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朱棣和範統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可行”兩個字。
“妙錦說得對!”朱棣一拍大腿,立馬就要往廚房跑。
“站住。”
徐妙雲清冷的聲音,從不遠處的書房門口傳來。
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裏,懷裏抱著個手爐,靜靜地看著這邊的鬧劇。
“大師的火氣,是你們一頓飯就能澆滅的?”她掃了朱棣一眼,那眼神讓朱棣剛抬起的腳,又乖乖地放了回去。
她轉向範統,語氣稍緩:“範伯爺,你跟我來。”
範統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不然呢?指望你家王爺?”
範統看了一眼旁邊瞬間蔫下去的朱棣,縮了縮脖子,認命地跟了上去。
書房內,安神香的清雅氣息彌漫。
姚廣孝正對著一碗已經涼透的茶水發呆,滿身的怨氣幾乎凝成了實質。
他聽到腳步聲,頭也沒回,冷哼了一聲。
徐妙雲走了進來,沒有提任何過錯,隻是將一個溫熱的手爐,輕輕放在姚廣孝的手邊。
“大師一路從遼東奔波而來,風餐露宿,是妙雲思慮不周,未能提前備好車馬迎接。”
她親自為姚廣孝換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新茶,又讓侍女將幾碟精致的素點擺在桌上。
“王爺他們是武人,心思粗疏,隻記得戰陣殺伐,卻忘了大師在後方為整個燕王府嘔心瀝血,運籌帷幄。這樁樁件件的辛勞,妙雲都記在心裏。”
她的聲音溫和,不疾不徐,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溫度,熨帖著姚廣孝那顆冰冷又委屈的心。
姚廣孝滿腔的怒火,就像被戳破了的氣球,連個響都發不出來,就這麽泄了。
他想發作,可對著眼前這個將姿態放得極低,句句不離“大師辛勞”的王妃,他又能說什麽?
難道指著她的鼻子罵,你男人是個沒良心的混蛋?
他做不出來。
最終,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王妃言重了,貧僧……貧僧隻是……”他隻是覺得自己像個被用完就丟的夜壺,心裏憋屈。
“大師的苦,妙雲都懂。”徐妙雲恰到好處地打斷了他,“範伯爺,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廚房,給大師做幾道家鄉菜,聊解鄉愁?”
範統被徐妙雲“特赦”,如蒙大赦,一溜煙就跑了。
他可是聽說了,這黑心和尚是蘇州人,那地方的菜,講究的就是一個精細!
半個時辰後,一股奇異的香氣,從廚房的方向飄來,絲絲縷縷,霸道地鑽進了書房,鑽進了姚廣孝的鼻子裏。
姚廣孝的肚子,不爭氣地“咕”了一聲。
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書房裏,格外清晰。
他的老臉一紅。
很快,範統親自端著一個托盤,滿臉堆笑地走了進來。
“大師!您嚐嚐,嚐嚐!小的特意給您做的幾道蘇幫素菜,給您賠罪了!”
托盤上,三道菜,精致得像藝術品。
一道“鬆鼠素魚”,是用豆腐和香菇做成魚形,炸至金黃,再澆上酸甜的芡汁,形態逼真,香氣誘人。
一道“素蟹粉”,是用胡蘿卜和土豆蒸熟搗成泥,模仿蟹黃蟹肉的顏色和口感,再用薑醋調味,幾可亂真。
最後一道“碧螺春炒素蝦仁”,則是用魔芋做成蝦仁的形狀,與上好的碧螺春茶葉一同清炒,茶香四溢,清新雅致。
姚廣孝看著這一桌子地地道道的家鄉菜,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已經有多少年,沒見過這麽正宗的蘇幫菜了?
“大師,您嚐嚐,快嚐嚐!”範統腆著臉,拿起一雙幹淨的筷子,親自給他夾了一筷子“鬆鼠素魚”。
姚廣孝板著臉,心裏還在告誡自己,不能被這點吃的收買!
可當那酸甜酥脆的“素魚”一入口,他那雙總是閃爍著精光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好吃!
他再也顧不上什麽高僧風範,拿起筷子,風卷殘雲。
一頓飯吃完,姚廣孝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再看範統時,眼神都變了。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板起那張清臒的臉,“看在你這幾道菜的份上,這次……就暫且饒了你。”
範統大喜:“謝大師!謝大師!”
“不過……”姚廣孝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你和王爺把我忘在遼東的這筆賬,得用別的方式還。”
就在這時,被“釋放”的朱棣,在徐妙雲的示意下,磨磨蹭蹭地走到了書房門口。
他往裏一瞧,隻見姚廣孝正剔著牙,範統在旁邊賠著笑,一個吃得滿嘴流油,一個笑得滿臉褶子,場麵異常和諧。
朱棣心裏一塊大石落了地,看來是哄好了。
他剛想走進去說兩句場麵話,姚廣孝卻瞥見了他,冷哼一聲。
“王爺來得正好。”
姚廣孝慢條斯理地站起身,走到朱棣麵前,那雙眼睛又恢複了往日的深邃。
“王爺,從明日起,你和範伯爺,卯時,到我書房點卯。”
“啊?”朱棣和範統都愣住了。
“遼東的爛攤子,人口、田畝、軍屯、商稅……一樁樁一件件,咱們得好好算算!”
姚廣孝說完,轉身從自己帶來的行囊裏,掏出一疊比城牆磚還厚的文書,“啪”的一聲,摔在了桌上。
他臉上露出一抹陰惻惻的,讓朱棣和範統頭皮發麻的笑容。
“這是貧僧給你們準備的‘開胃菜’,貧僧給它取了個名字,叫——”
“《關於未來五年北平都司及遼東經略區軍政一體化發展暨軍備革新與財政預算總綱要(初稿)》。”
“明天,咱們就從第一頁,第一個字開始聊。”
朱棣和範統的臉,瞬間垮了下來。
完了。
這比罰麵壁,還他娘的要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