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兩座孤營一座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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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袤的草原上,憑空生出兩座孤零零的營盤。
    一座是藍玉的,十五萬人,旌旗歪斜,人聲嘈雜,像個被洗劫後亂糟糟的集市,空氣裏混著酒氣、烤肉的香氣和女人隱約的哭泣聲,透著一股盛極而衰的虛浮。
    另一座是範統的,三千人,相隔五裏,死寂肅穆,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塋。一麵麵黑色的饕餮大旗,在風中無聲地招展,像沉默的招魂幡。
    一股混雜著血腥、焦炭和死亡的濃烈氣息,從那座小小的營盤裏彌漫開來,明明隔著老遠,卻像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藍玉的兵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大聲說話。
    他們怕的不是那三千人,而是怕那股味道,那股從河穀煉獄裏飄出來的,能把人活活熏瘋的死人味兒。
    燕王朱棣立馬於兩座營盤之間,他高大的身軀,像一根釘死在風暴中心的界樁。
    “王爺!”張英催馬趕上,臉色凝重,“不能再讓他們這麽對峙下去了,萬一擦槍走火……”
    朱棣沒有回頭。
    他當然知道。但他更清楚,此刻的饕餮衛,就是一捆浸滿了火油的幹柴,誰敢靠近,誰就得跟著一起燒成灰。
    他必須搶在藍玉醒來之前,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把這個故事的開頭,牢牢地攥在自己手裏。
    饕餮衛的營地裏,氣氛壓抑得能滴出水來。
    營地中央,一個簡陋的帳篷裏,李小二和另外幾個幸存的夥計,正被幾個親兵死死按住。
    “別動!忍著點!”
    範統手裏捏著一把在火上燒得通紅的小刀,正小心翼翼地,從一個夥計的大腿裏,往外剜著一枚斷裂的箭頭。
    他的動作很穩,很輕,與他那龐大的身軀和粗糙的大手,形成了極端的反差。
    那夥計疼得渾身發抖,冷汗把額前的頭發都浸濕了,卻死死咬著牙,一聲不吭。帳篷裏,隻有刀鋒切割皮肉的“嗤嗤”聲,和金屬箭頭與骨頭摩擦時,那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寶年豐扛著那柄還沒來得及擦拭的巨斧,像一尊門神,守在帳篷門口,甕聲甕氣地問:“頭兒,就這麽算了?那孫子醒了,不得反咬一口?”
    他說的“算了”,指的是什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範統頭也沒抬,專心致誌地處理著傷口,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
    “算了?”
    “叮”的一聲,他用刀尖將那枚帶血的箭頭挑了出來,扔在旁邊的銅盤裏。
    “老李他們的白事,還沒辦完呢。”
    他拿起一旁的烈酒,粗暴地澆在夥計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嘶——!”
    那夥計再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身體猛地一弓。
    範統按住他,聲音裏聽不出喜怒:“這事,才剛開了個頭。”
    寶年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不再多問。他隻是握緊了手中的巨斧,斧刃上凝固的血跡,在帳篷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幽的紅光。
    範統親自為每一個幸存的兄弟處理了傷口,用上了最好的金瘡藥,細致地包紮好。
    他們身上的傷,大多是刀傷和箭傷,看著可怖,但都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他們那空洞得,看不見一絲光亮的眼神。
    處理完傷口,範統一言不發地走出帳篷,徑直走向了後廚。
    片刻之後,一股濃鬱的肉香,混合著草藥的味道,飄散開來。
    範統親自端著一個巨大的瓦罐,回到了帳篷。
    “都給老子起來!”
    他把瓦罐重重地頓在地上,湯汁濺了出來,燙得地麵“滋滋”作響。
    他盛了一碗滾燙的肉湯,不由分說地塞進李小二的手裏。
    李小二呆呆地捧著碗,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看著碗裏翻滾的肉塊,沒有任何動作。
    他吃不下。
    一聞到肉味,他就想起父親和叔伯們被砍成肉泥的慘狀,胃裏就像有無數條蛆蟲在爬。
    “吃!”
    範統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
    李小二的身體一顫,依舊捧著碗,一動不動。
    “老子讓你吃!”
    範統一把奪過碗,舀起一大勺滾燙的肉湯,粗暴地灌進李小二的嘴裏。
    “咳!咳咳!”
    李小二被燙得劇烈咳嗽,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流了下來。
    “吃下去!”範統像一頭暴怒的熊,對著帳篷裏所有幸存的夥計,發出了咆哮,“都他媽給老子吃下去!”
    他的聲音裏,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
    “吃飽了,才有力氣哭!”
    “吃飽了,才有力氣……給老子把這筆賬,一筆一劃地記在心裏!”
    “誰他媽敢不吃,老子現在就廢了他!”
    那幾個幸存的夥計,被他吼得渾身一哆嗦,看著範統那雙赤紅的眼睛,再也不敢猶豫。他們端起碗,學著李小二的樣子,大口大口地,將那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肉湯,連同眼淚和悲傷,一同吞進肚子裏。
    帳篷裏,隻剩下壓抑的吞咽聲和抽泣聲。
    範統看著他們,那張肥胖的臉上,肌肉緊繃,眼神裏翻滾著外人看不懂的痛楚。
    深夜。
    朱棣的大帳裏,燈火通明。
    他一個人坐在桌案後,麵前鋪著一張空白的奏章。
    那支價值千金的狼毫筆,被他握在手裏,筆尖的墨汁已經凝聚成珠,卻遲遲沒有落下。
    他知道,在遙遠的應天府,他那個高高在上,多疑了一輩子的父皇,正等著看他如何講述這個故事。
    是該寫一場酣暢淋漓,犁庭掃穴的空前大捷?
    還是該寫一場友軍內訌,主帥被毆,數萬俘虜被活活燒死的慘劇?
    寫前者,是欺君。
    寫後者,是把範統,把他自己,架在火上烤。
    藍玉是混蛋,可他畢竟是永昌候,是父皇親點的北伐主帥。
    範統那一拳,打在藍玉臉上,也等於一巴掌,抽在了父皇的臉上。
    更別提那座立在河穀裏的無字碑,那下麵埋著的,是幾萬條人命,和一個能讓整個朝堂都為之地震的彌天大禍。
    “他娘的!”
    朱棣煩躁地扔下筆,墨點濺在雪白的宣紙上,像一灘抹不去的汙跡。
    他走到帳篷門口,掀開簾子,望向遠處。
    藍玉的大營,燈火稀疏,一片死寂。
    而範統的營地,同樣沉默,卻能看到一堆堆篝火旁,一個個如同雕塑般的身影,正在擦拭著他們的兵器。
    那磨刀石摩擦著刀鋒的“沙沙”聲,隔著幾裏地,仿佛都能聽見。
    那是壓抑不住的,殺人的聲音。
    朱棣的目光,在這兩座孤零零的營盤之間,來回掃視。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更遠處的,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河穀方向。
    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那裏立著一塊碑。
    一塊,為三十八個夥夫兵而立的碑。
    一塊,用幾萬蒙古人的命做祭品的碑。
    一塊,無字的碑。
    朱棣站了很久,草原的夜風吹得他臉頰生疼,再來幾次這樣的事,我該漲腦子了!他奶奶的,這些彎彎繞還是得讓老姚來!哪有砍人爽利,我也好想打藍玉一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轉身走回桌案,重新拿起那支筆。
    他不再猶豫,沾滿了濃墨,在奏章的開頭,穩穩地,寫下了八個大字。
    “兒臣,恭請聖安,北伐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