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兒子失憶

字數:4675   加入書籤

A+A-


    靜心苑的梅花開得正盛時,阿澈開始頻繁地做同一個夢。夢裏有座燃著大火的宅院,朱紅的梁柱在烈焰裏劈啪作響,一個穿著藕荷色宮裝的女子抱著他往假山後跑,發間的銀簪掉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極了寒山寺鍾樓上那口老鍾的餘韻。
    他總在這時驚醒,額頭上覆著一層冷汗,小手下意識地去摸枕頭下的錦袋。袋裏裝著半塊月牙形的玉佩,邊緣的缺口磨得光滑——這是他記事起就帶在身上的東西,慕容冷越說,是他生母留給他的念想。
    “又做噩夢了?”
    慕容冷越的聲音從帳外傳來,帶著清晨特有的沙啞。阿澈趕緊把錦袋塞回枕下,翻過身麵朝裏,假裝睡得安穩。帳簾被輕輕掀開,帶著龍涎香的氣息湧進來,一隻溫熱的手撫上他的額頭,指尖在他眉骨處停了停,像是在描摹什麽。
    “明日帶你去寒山寺進香。”慕容冷越的聲音放得很柔,“那裏的梅花開得比苑裏好。”
    阿澈的脊背猛地繃緊。寒山寺這三個字像根細針,刺破了他混沌的記憶。他好像去過那裏,在一片白茫茫的霧裏,有個手腕纏著黑紗的姑姑,她身上有雪的味道,和夢裏那個女子發間的冷香一模一樣。
    可他想不起更多了。
    就像他想不起生母的模樣。慕容冷越說,他生母是江南來的才女,在他兩歲那年染了急病去了,隻留下那半塊玉佩。宮裏的嬤嬤們也都這麽說,她們給他看生母的畫像,畫裏的女子穿著水綠色的襦裙,眉眼溫順,嘴角噙著淺淺的笑,一點也不像夢裏那個抱著他在火裏奔跑的人。
    第二日清晨,阿澈被裹進厚厚的狐裘裏,坐在慕容冷越身前的馬鞍上。冷風刮過臉頰,帶著梅枝的清冽,他縮了縮脖子,鼻尖蹭到慕容冷越胸前的錦緞,聞到一絲極淡的藥味——和他偶爾在慕容冷越書房聞到的一樣,是種很苦的、帶著草木氣息的味道。
    “冷嗎?”慕容冷越把他往懷裏緊了緊,“到了寺裏就暖和了。”
    阿澈搖搖頭,小手抓住馬鞍前的銀環。路過朱雀大街時,他看見街角圍著一群人,一個穿灰布棉襖的貨郎正搖著撥浪鼓,鼓麵上畫著兩隻戲水的鴛鴦。阿澈的頭突然一陣刺痛,眼前閃過一片模糊的光影:也是這樣喧鬧的街市,一個梳著雙丫髻的丫鬟抱著他,手裏拿著個撥浪鼓,鼓麵上的鴛鴦被陽光照得發亮,丫鬟的聲音脆生生的,叫他“小少爺”。
    “小少爺”……他不是皇子慕容澈嗎?
    “在看什麽?”慕容冷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那些市井雜耍,有什麽好看的。”
    阿澈趕緊收回視線,指尖冰涼。他不敢說,剛才那一瞬間,他好像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不是阿澈,是個更軟一些的名字,像母親哼的搖籃曲裏的字眼。
    寒山寺的山門在霧裏若隱若現,石階上的青苔沾著晨露,踩上去滑溜溜的。阿澈被太監抱下來,牽著慕容冷越的手往上走,走到半山腰時,他突然停住腳步。
    右側的石壁下有叢開得正豔的紅梅,花瓣上凝著冰晶,在陽光下閃著碎光。阿澈盯著那叢花,突然想起夢裏的大火。火光裏,也有這樣豔的紅,濺在青石板上,像極了此刻落在他手背上的梅花瓣。
    “怎麽了?”慕容冷越低頭看他。
    “父皇,”阿澈的聲音發顫,“這裏……是不是燒過?”
    慕容冷越的腳步頓了頓,隨即牽起他的手繼續往上走,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傻孩子,寺廟怎麽會燒。”
    可阿澈分明記得,有滾燙的灰燼落在他手背上,疼得他哇哇大哭,那個藕荷色宮裝的女子把他摟進懷裏,用衣袖給他擦眼淚,她的衣袖上繡著朵含苞的梅花,針腳細密,和他錦袋裏那半塊玉佩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鍾樓就在眼前了。
    簷角的銅鈴在風裏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響聲。阿澈鬆開慕容冷越的手,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趴在石階上往下看。青石板上有幾處深色的印記,像被什麽東西染過,洗不淨,擦不掉——和他夢裏那座宅院裏的血漬一模一樣。
    “阿澈!”慕容冷越的聲音陡然變厲。
    阿澈被嚇得一哆嗦,轉身時撞在一個和尚身上。和尚手裏的木魚掉在地上,滾到他腳邊,木頭相撞的聲音讓他突然想起什麽。他蹲下身,小手在石階的縫隙裏摸索,指尖觸到一塊冰涼的東西,摳出來一看,是枚銀簪的碎片,上麵還沾著點暗紅的鏽跡。
    就是這個!夢裏那個女子發間掉下來的銀簪!
    “還給我!”阿澈把銀簪碎片攥在手心,突然對著追過來的慕容冷越尖叫,“這是我娘的!是我娘的!”
    慕容冷越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一把將阿澈抱起來,轉身就往寺外走,步伐快得幾乎踉蹌。阿澈在他懷裏掙紮,銀簪碎片劃破了掌心,滲出血珠,滴在慕容冷越的龍袍上,像朵驟然綻開的紅梅。
    “放開我!”阿澈哭喊著,“我要找我娘!她還在火裏!她還在……”
    他的話沒能說完。慕容冷越突然停下腳步,從袖中掏出個小小的瓷瓶,拔開塞子,一股奇異的甜香湧出來。阿澈隻覺得頭暈目眩,眼皮越來越沉,最後映入眼簾的,是慕容冷越眼底深不見底的恐慌,像極了那夜大火裏,映在紅牆上的影子。
    再次醒來時,阿澈躺在靜心苑的床榻上。窗外的梅花開得正豔,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灑進來,在錦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眨了眨眼,覺得頭有些昏沉,像被什麽東西塞滿了,脹得發疼。
    “醒了?”慕容冷越坐在床邊,手裏拿著那半塊月牙形的玉佩,“餓不餓?廚房燉了冰糖雪梨。”
    阿澈看著他,突然覺得有些陌生。他張了張嘴,想問寒山寺的事,想問銀簪的碎片,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父皇,我能吃兩塊桂花糕嗎?”
    慕容冷越的身體明顯鬆了口氣,他把玉佩塞進阿澈手裏,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當然能。”
    阿澈攥著玉佩,指尖觸到邊緣的缺口,心裏突然空落落的,像丟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裏光光滑滑的,沒有傷口,也沒有血珠,仿佛昨日在寒山寺的哭鬧隻是一場荒誕的夢。
    他不知道,在他睡著的時候,慕容冷越曾把太醫叫到苑裏,臉色陰沉地問:“藥效是不是不夠?他怎麽還能想起那些?”
    太醫跪在地上,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皇上,那藥本就傷腦子,小殿下年紀太小,若是再加重劑量……恐怕會傷及根本。”
    “傷及根本?”慕容冷越冷笑一聲,走到窗邊看著那株紅梅,“總比讓他想起風染霜那個女人好。”
    他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鎮國公府滿門被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他在假山後找到瑟瑟發抖的阿澈,孩子懷裏緊緊抱著那半塊玉佩,嘴裏不停地喊著“娘親”。風染霜就倒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手腕被箭射穿,血染紅了地上的積雪,像極了她畫的那些紅梅。
    “把他帶走。”慕容冷越對身邊的侍衛說,“給太醫說,讓他忘了今天看到的一切,忘了風染霜,忘了鎮國公府。”
    他不能讓阿澈記得。不能讓他記得自己是鎮國公府的遺孤,記得風染霜是他的親外婆,更不能讓他記得,那場大火是他親手下令放的,為了斬草除根,也為了把風染霜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他給阿澈灌了藥,一種能讓人忘記痛苦記憶的藥。太醫說,這藥傷神,用多了會讓孩子變得癡傻,可慕容冷越不在乎。他隻要阿澈做他的皇子慕容澈,做他身邊最溫順的影子,就像當年,他以為自己能把風染霜永遠困在靜心苑裏一樣。
    阿澈啃著桂花糕,坐在窗邊的軟榻上。陽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他看著庭院裏掃雪的太監,突然覺得很困。眼睛閉上的前一刻,他好像又聞到了那股雪的味道,手腕上像是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疼得他皺了皺眉。
    可他終究什麽也沒想起。
    就像慕容冷越希望的那樣,他是無憂無慮的皇子慕容澈,有溫柔的父皇,有精致的點心,有穿不完的錦繡衣裳,隻是偶爾會在夢裏見到一片大火,和一個看不清麵容的女子,醒來時,心口會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一樣,悶悶的,卻說不出到底是為了什麽。
    靜心苑的鍾聲遠遠傳來,驚飛了枝頭的麻雀。阿澈把最後一塊桂花糕塞進嘴裏,甜味在舌尖彌漫開來,他舔了舔嘴角,突然想起寒山寺裏那個手腕纏著黑紗的姑姑。
    “父皇,”他仰起臉,看著走進來的慕容冷越,“那個江姑姑,什麽時候還能再見到?”
    慕容冷越手裏的茶盞晃了晃,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他卻像是毫無知覺。他看著阿澈那雙清澈的眼睛,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疲憊:
    “她不會再來了。”
    阿澈哦了一聲,低下頭繼續玩手裏的玉佩。陽光照在玉佩上,反射出細碎的光,他看著那道月牙形的缺口,突然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模一樣的印記。
    可他想不起來了。
    永遠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