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牆頭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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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還沒亮,宮門外長街上的燈籠在薄霧裏暈出橘色的光,蜿蜒鋪在青石板路上。花汐從榻上坐起身,春雨捧著一件石青色宮裝立在一旁,衣擺繡著暗紋雲鶴,低調中透著端莊。
    “娘娘,今日送將軍出征,穿這身既不失貴妃體麵,也不會搶了皇後娘娘的風頭。”春雨輕聲解釋,指尖細細撫過衣料上的針腳。
    花汐坐下對著銅鏡,鏡中的自己眉峰略顯銳利,少了往日的柔媚,多了幾分沉靜。她抬手摸了摸鬢邊紅珊瑚簪,缺口處的觸感依舊清晰,像是在提醒她昨夜禦書房裏的決絕。“就穿這個吧。”
    剛走出翊坤宮,慕容冷越的明黃色龍輦已停在宮道旁。太監見了她連忙上前躬身:“貴妃娘娘,陛下請您同乘。”
    花汐腳步微頓,抬眼望向龍輦內。慕容冷越坐在裏麵,臉色比昨夜柔和許多,見她看來便伸手:“上來吧,再晚就趕不上送行儀式了。”
    她猶豫了一瞬,終究彎腰進了龍輦。車內鋪著厚錦墊,暖意裹住全身,兩人間卻隔著微妙的沉默。慕容冷越幾次想開口,目光掃過她鬢邊的珊瑚簪,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直到龍輦行至宮門附近,花汐才率先打破沉默:“陛下昨夜歇息得還好?”
    “還好。”慕容冷越聲音低沉,“你說的話,朕想了一夜。”
    花汐轉頭看向窗外,長街上的燈籠正被侍從逐個熄滅,天色漸漸亮了起來。“臣妾隻是說些實話,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不,你說得對。”慕容冷越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尖帶著幾分急切,“朕從前確實……錯把你當成了染霜的影子,忽略了你的心意。花汐,往後朕會學著看清你,不再讓你受委屈。”
    他的掌心溫熱,帶著帝王少有的慌亂。花汐指尖微顫,輕輕抽回手:“陛下是天子,當以國事為重。臣妾的事,不算什麽。”
    慕容冷越看著她避開的手,眼底閃過一絲失落,卻也沒再強求。他知道有些傷害不是一句“錯了”就能彌補的。
    龍輦停在城門口時,鎮北將軍的隊伍已經整裝待發。黑色鎧甲在晨光中泛著冷光,士兵們手持長槍站在街道兩側,氣勢凜然。皇後風染霜站在最前麵,一身正紅色宮裝,眼眶微紅,卻強忍著沒掉淚。
    見慕容冷越和花汐過來,風染霜連忙上前行禮。她目光掃過花汐,落在鬢邊的珊瑚簪上,又想起昨日收到的赤金簪,眼底閃過一絲複雜,卻還是溫聲道:“妹妹也來了。”
    “皇後娘娘。”花汐屈膝回禮,語氣平靜。
    鎮北將軍上前叩拜:“臣參見陛下,參見皇後娘娘,貴妃娘娘。”他一身戎裝,比往日多幾分英氣,目光掃過花汐時微微頷首,算是謝過昨日的畫與祝福。
    慕容冷越扶起他,語氣鄭重:“將軍此去北疆,責任重大。朕已命人備好糧草與兵器,若有需要,隨時傳信回朝,朕定全力支援。”
    “臣定不負陛下所托,守住大周疆土,早日凱旋!”鎮北將軍聲音洪亮,震得周圍的空氣都在顫動。
    風染霜走上前,將一件厚厚的披風披在他肩上:“北疆天冷,你素來畏寒,記得多穿些。我在宮裏等你回來。”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指尖在披風的係帶處頓了頓,似有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句“保重”。
    鎮北將軍握住她的手,眼神溫柔:“你在宮裏也要保重,別為我擔心。”
    送別的儀式簡短而莊重。隨著慕容冷越一聲“啟程”,鎮北將軍翻身上馬,黑色駿馬嘶鳴一聲,帶著隊伍緩緩向城外走去。風染霜站在原地,望著隊伍遠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見,才緩緩轉過身,眼底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慕容冷越上前輕拍她的背:“別傷心了,將軍定會平安歸來的。”
    “陛下,臣妾知道。”風染霜擦了擦眼淚,勉強擠出一絲笑,“隻是一想到他要去那麽危險的地方,臣妾就……”
    花汐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的情景,心裏忽然有些發酸。她想起昨夜鎮北將軍送來的蘭草暖玉,想起三年前那盆悄悄送來的蘭草,又想起慕容冷越昨夜的話,隻覺得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著,悶悶的。
    回宮的路上,風染霜借口身體不適,先一步回了坤寧宮。龍輦裏又隻剩下慕容冷越和花汐兩人。
    “剛才看你一直沒說話,在想什麽?”慕容冷越問道,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幾分探究。
    “臣妾在想,將軍與皇後娘娘的感情真好。”花汐輕聲說,“那樣的牽掛與托付,是旁人羨慕不來的。”
    慕容冷越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若是想,朕也可以給你這樣的牽掛。”
    花汐抬眼看向他,眼神清澈:“陛下,臣妾要的不是憐憫,也不是替代。若是陛下哪天能真正把臣妾當成花汐,而不是任何人的影子,那時再說這些也不遲。”
    她的話直白而坦誠,沒有絲毫掩飾。慕容冷越看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羞愧——他從前總覺得自己給了她貴妃的尊榮,就是對她最好的補償,卻從未想過,她要的不過是一份平等的尊重。
    “好。”慕容冷越鄭重點頭,“朕答應你,往後定不會再將你與染霜混淆。朕會慢慢了解你,看清你的好。”
    花汐沒再說話,隻是轉頭看向窗外。宮道兩旁的柳樹已經抽出新芽,嫩綠的枝條在風中輕輕搖曳,像極了新生的希望。她不知道慕容冷越的承諾能否兌現,但至少,昨夜的決絕沒有白費,她終於為自己爭取到了一次被“看見”的機會。
    回到翊坤宮時,青黛正拿著一封信站在殿門口,臉上帶著幾分焦急。
    “娘娘,您可算回來了!這是鎮北將軍府的人剛送來的,說是將軍臨走前特意讓交給您的。”青黛連忙將信遞過來。
    花汐接過信,信封上沒有署名,隻畫著一朵小小的蘭草。她拆開信,裏麵是一張薄薄的宣紙,上麵隻有短短幾行字:“昨日之謝,銘記於心。北疆艱險,貴妃娘娘在宮中需多保重,若遇難事,可持暖玉去鎮北將軍府尋管家,他會盡力相助。”
    字跡遒勁有力,帶著軍人的利落。花汐看著信上的字,又摸了摸懷裏的暖玉,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暖流。鎮北將軍竟還記著她在宮中的處境,特意留下這樣的話,這份心意,比任何貴重的禮物都更讓她動容。
    “替我收好這封信。”花汐將信遞給青黛,“另外,去庫房取些上好的藥材,送到鎮北將軍府,就說是臣妾為皇後娘娘準備的,讓她補補身體。”
    青黛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娘娘是想借著給皇後娘娘送藥材,讓將軍府的人放心?”
    “嗯。”花汐點頭,“皇後娘娘此刻定是憂心忡忡,送些藥材過去,既能讓她知道宮裏有人關心她,也能讓將軍在北疆安心。”
    青黛笑著應下:“娘娘想得真周到,奴婢這就去辦。”
    青黛走後,花汐坐在窗前,拿起那枚蘭草暖玉,放在陽光下。暖玉的光澤溫潤,蘭草的紋路清晰可見,仿佛能聞到淡淡的蘭花香。她想起三年前禦花園裏的那場偶遇,想起少年將軍沉默的相助,又想起昨夜禦書房裏的決絕,隻覺得人生真是奇妙——有些看似不經意的相遇,竟會在日後的歲月裏,成為彼此的慰藉。
    這時,春雨匆匆走了進來,臉色有些凝重:“娘娘,剛才內務府的人來傳話,說鬱昭儀請您去她的長樂宮一趟,說是有要事相商。”
    “鬱昭儀?”花汐皺了皺眉。鬱昭儀是近期剛受寵的嬪妃,家世普通,平日裏卻總愛依附高位份的嬪妃,尤其是皇後。她突然找自己,會有什麽事?
    “她有沒有說是什麽事?”花汐問道。
    “沒說,隻說讓您盡快過去。”春雨答道,“娘娘,鬱昭儀向來跟皇後娘娘走得近,您這次送赤金簪子給皇後娘娘,她會不會是想替皇後娘娘試探您?”
    花汐指尖摩挲著暖玉,眼底閃過一絲冷意。她倒不怕試探,隻是鬱昭儀突然找她,恐怕沒那麽簡單。“不管她想做什麽,我都得去看看。你跟我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
    兩人剛走出翊坤宮,就見一個小太監鬼鬼祟祟地跟在後麵。花汐眼神一凜,對春雨使了個眼色。春雨會意,故意放慢腳步,等那小太監靠近時,突然轉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是誰?為何跟著我們娘娘?”
    小太監嚇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我……我是長樂宮的人,是鬱昭儀讓我……讓我盯著貴妃娘娘的動向。”
    花汐走上前,目光冷冷地看著他:“鬱昭儀讓你盯我?她想知道什麽?”
    “我……我不知道,昭儀隻說讓我看著娘娘有沒有去別的地方,直接去長樂宮還是繞了路。”小太監結結巴巴地說,聲音裏滿是恐懼。
    花汐冷哼一聲:“看來鬱昭儀倒是挺上心。你回去告訴她,我這就去長樂宮,讓她別著急。另外,再告訴她,下次想盯人的話,找個手腳幹淨點的,別這麽容易被人發現。”
    小太監連忙點頭,掙脫開春雨的手,慌慌張張地跑了。
    春雨看著他的背影,皺眉道:“娘娘,鬱昭儀這明顯是沒安好心,您還要去嗎?”
    “去,為什麽不去?”花汐眼神堅定,“她越是不安好心,我越要去看看她到底想耍什麽花樣。若是我不去,反倒顯得我心虛了。”
    長樂宮離翊坤宮不算遠,沒走多久就到了。鬱昭儀早已在殿門口等候,一身粉色宮裝,臉上帶著甜膩的笑,見了花汐連忙上前:“妹妹可算來了,我都等你好一會兒了。”
    花汐屈膝回禮,語氣平淡:“姐姐相召,妹妹自然不敢耽擱。隻是不知姐姐找我,有什麽要事?”
    “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想跟妹妹聊聊天。”鬱昭儀拉著她的手,親熱地往殿內走,“妹妹剛入宮時,我們還一起喝過茶呢,後來妹妹位份越來越高,倒是少見了。”
    花汐任由她拉著,指尖卻能感覺到她掌心的冰涼。她知道鬱昭儀表麵親熱,心裏指不定在打什麽算盤。
    進了殿內,侍女端上茶水。鬱昭儀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目光落在花汐鬢邊的珊瑚簪上:“妹妹這支簪子真別致,雖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卻襯得妹妹格外清麗。不像皇後娘娘那支赤金簪子,雖說貴重,卻少了幾分靈氣。”
    花汐心裏冷笑,果然是為了赤金簪子來的。她放下茶杯,語氣平靜:“姐姐說笑了,皇後娘娘身份尊貴,赤金簪子才配得上她。我這支珊瑚簪子,是我剛入宮時母親送的,雖不貴重,卻有紀念意義,我倒是挺喜歡的。”
    鬱昭儀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麽說。她頓了頓,又道:“妹妹倒是重情重義。不過話說回來,妹妹昨日送簪子給皇後娘娘,可是想跟皇後娘娘緩和關係?畢竟皇後娘娘是中宮,妹妹跟她處好關係,在宮裏也能少些麻煩。”
    “姐姐說得是。”花汐點頭,“皇後娘娘是中宮,臣妾身為貴妃,理當敬重她。送簪子不過是臣妾的一點心意,希望能讓皇後娘娘開心些,畢竟將軍就要出征了,皇後娘娘心裏定是不好受。”
    她的話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對皇後的敬重,又解釋了送簪子的緣由,讓鬱昭儀找不到絲毫破綻。
    鬱昭儀還想再說些什麽,就見一個侍女匆匆走進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鬱昭儀臉色微變,隨即又恢複了笑容:“看來妹妹今日還有要事,我就不耽誤妹妹了。改日有空,我們再好好聊聊。”
    花汐起身告辭,走出長樂宮時,春雨忍不住問:“娘娘,鬱昭儀到底想幹什麽?怎麽突然就讓我們走了?”
    “她不過是想試探我對皇後娘娘的態度,順便看看我有沒有別的心思。”花汐冷笑,“剛才那個侍女進來,定是告訴她皇後娘娘那邊有動靜了,她不敢再留我,怕被皇後娘娘知道她私下找我。”
    春雨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鬱昭儀這是想兩頭討好,既想跟皇後娘娘表忠心,又想試探您的底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宮裏的人,哪個不是這樣?”花汐淡淡道,“不過她這點心思,還不夠看。往後她若是再找我,你多留意些就是。”
    回到翊坤宮時,青黛已經從將軍府回來了。她手裏拿著一個錦盒,遞給花汐:“娘娘,將軍府的管家收下了藥材,還回了這個,說是將軍臨走前特意交代的,讓您務必收下。”
    花汐打開錦盒,裏麵是一瓶藥膏,瓶身上貼著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治外傷,效果甚佳”。她想起昨夜在禦書房撿碎瓷片時劃破的手指,心裏忽然一暖——鎮北將軍竟連這點小事都記著。
    “把藥膏收好吧,說不定以後能用得上。”花汐將錦盒遞給青黛,“另外,你去查查鬱昭儀最近的動向,看看她跟哪些人走得近,有沒有什麽不尋常的舉動。”
    青黛點頭應下:“奴婢這就去查。”
    夜色漸深,翊坤宮的燈還亮著。花汐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月光,手裏握著那枚蘭草暖玉。她知道,鎮北將軍出征後,宮裏的局勢定會更加複雜——皇後娘娘憂心忡忡,鬱昭儀等人虎視眈眈,慕容冷越的態度又變得微妙,她必須更加謹慎,才能在這深宮裏站穩腳跟。
    忽然,窗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花汐眼神一凜,低聲道:“誰在外麵?”
    一個黑影從窗外跳了進來,單膝跪地:“娘娘,屬下是鎮北將軍的暗衛。將軍讓屬下轉告娘娘,近日宮中恐有異動,讓娘娘多加小心,尤其是鬱昭儀,她與前朝的丞相有所勾結,可能會對娘娘不利。”
    花汐心頭一震:“鬱昭儀與丞相勾結?他們想幹什麽?”
    “具體情況屬下不知,隻知道丞相一直想扶持二皇子上位,而鬱昭儀是二皇子生母的遠房表妹。將軍擔心他們會借著將軍出征的機會,在宮裏搞小動作,說不定會對娘娘下手,以此來挑撥陛下與將軍府的關係。”暗衛低聲說。
    花汐握緊了手中的暖玉,眼底閃過一絲冷意。原來鬱昭儀找她,不止是為了試探,還有更大的陰謀。她謝過暗衛,讓他務必小心,之後才重新坐回窗前。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映得她臉色格外沉靜。她知道,一場新的風暴即將來臨,而她,必須做好準備,才能在這場風暴中保全自己,也護住那些對她真心相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