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紅酒與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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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霓虹在窗外流淌,如同一條永不熄滅的、冰冷的電子河流,將夜空染成一種模糊的紫紅色。然而,這間位於高層公寓頂樓的隱秘居所,卻像一艘靜靜懸浮於喧囂之上的諾亞方舟,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界的窺探與嘈雜,隻留下室內溫暖而靜謐的光暈,以及空氣中緩慢流淌的、慵懶的爵士樂旋律。
    這裏是楚然名下的另一處住所,與他平時展示給公眾的、充滿年輕潮流感的公寓截然不同。這裏的裝修風格更偏向沉靜內斂,甚至帶點複古的奢華感。深色的胡桃木地板,巨大的、看起來就能把人整個陷進去的棕色真皮沙發,壁爐裏跳躍著仿真的電子火焰,投射出溫暖搖曳的光影。整麵牆的書架上塞滿了各種電影原聲黑膠唱片和精裝書籍,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好聞的舊書、皮革和雪鬆混合的香氣。
    這裏,是他們極少使用的、安全等級最高的“安全屋”之一,隻有在極其特殊、需要絕對放鬆和隱秘的情況下才會啟用。每一次到來,都像一次短暫****軌道的偷渡,需要周密的計劃和近乎完美的時機。
    今晚,便是這樣一個罕見的夜晚。兩人都恰好從密集的通告中偷得半日閑,且外界風平浪靜,沒有嗅到任何可疑的氣息。於是,一次臨時的、心血來潮的密會,在這片溫暖的孤島中悄然成行。
    秦薇脫掉了高跟鞋,赤腳踩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身上穿著一件舒適的米白色羊絨針織長裙,長發鬆鬆地挽起,露出纖細的脖頸。她蜷在沙發的一角,手裏捧著一杯楚然剛倒上的紅酒。酒液是深邃的寶石紅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誘人的光澤。她微微晃動著酒杯,看著掛壁緩緩滑落,神情是外界絕難看到的鬆弛與慵懶。
    楚然則坐在沙發前的羊毛地毯上,背靠著沙發,長腿隨意地曲著。他換下了舞台上的華服,隻穿著一件簡單的純黑色棉質長袖T恤和家居褲,頭發柔軟地垂著,沒有做任何造型,整個人顯得格外年輕和…柔軟。他手裏也端著一杯酒,但喝得很慢,更多時候是側著頭,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身旁的秦薇,眼神專注得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裏麵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眷戀與滿足。
    電子壁爐的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讓他那雙平時在舞台上清澈陽光的眼睛,此刻顯得格外深邃,甚至帶上了一絲與他年齡不符的、難以捉摸的憂鬱感。
    “這酒不錯。”秦薇抿了一口,醇厚絲滑的單寧在口中化開,帶著複雜的果香和一絲淡淡的橡木氣息,是她喜歡的風格。她有些意外地看了楚然一眼,“你選的?”
    楚然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誇獎,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帶著點小得意:“嗯!托朋友從勃艮第一個小酒莊帶回來的,聽說年份很好,我就想著…你可能會喜歡。”他的語氣輕快,像個急於分享寶貝的孩子,但眼神深處卻有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仿佛在觀察她是否真的滿意。
    秦薇的心微微動了一下。他總能記住她一些細微的喜好,並用一種不張揚的方式默默準備好。這種被放在心上的感覺,在充斥著虛與委蛇的名利場中,顯得格外珍貴。
    “很好喝,謝謝。”她給予肯定的回應,聲音比平時更柔和幾分。
    楚然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仿佛整個人都被點亮了。他開心地也喝了一大口,結果喝得太急,微微嗆了一下,咳嗽起來,耳朵尖瞬間就紅了,剛才那點深邃憂鬱的氣質瞬間蕩然無存,又變回了那個有點笨拙的陽光大男孩。
    秦薇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忍不住輕笑出聲,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慢點喝,又沒人跟你搶。”
    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棉質衣料,能感受到他背部緊實而溫暖的肌肉線條。楚然的咳嗽聲戛然而止,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僵了一下,隨即迅速放鬆下來,甚至微微向她手掌的方向靠了靠,像隻被順毛撫摸的大型犬,發出了一聲極其細微的、滿足的喟歎。
    氣氛在酒精、音樂和溫暖的包裹下,變得愈發鬆弛和…危險。那層平日裏緊緊包裹著他們的、名為“謹慎”和“偽裝”的硬殼,似乎正在一點點被軟化,露出底下更真實、也更脆弱的內裏。
    幾杯酒下肚,兩人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話題也從最初的工作瑣事,慢慢滑向更私人、更模糊的邊緣。
    楚然跟她講起他小時候練舞,總偷懶被老師罵,還會躲在練功房後麵偷偷吃零食;講他第一次登台表演,緊張得同手同腳,下台後哭得稀裏嘩啦;講他養過的一隻叫“毛球”的小狗,後來走丟了,他傷心了好久……
    這些瑣碎的、帶著煙火氣的往事,從他嘴裏用帶著點自嘲和懷念的語氣說出來,勾勒出一個與舞台上光芒萬丈的頂流截然不同的、更真實、也更柔軟的普通男孩形象。
    秦薇安靜地聽著,偶爾回應幾句,也會被他逗笑。酒精讓她冷豔的眉眼柔和下來,唇角噙著的笑意真實而溫暖。她也難得地,卸下了一些心防,分享了一些自己剛入行時的糗事,比如試鏡時緊張到忘詞,或者被導演罵到偷偷躲起來哭。
    這些細微的共鳴,讓兩人之間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拉近。一種奇異的、如同家人般親密而安寧的氛圍,在空氣中緩緩流淌。
    楚然看著她難得的、毫無防備的笑顏,眼神漸漸變得有些癡迷,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他忽然低聲問:“薇薇姐,你……會不會覺得很累?”
    秦薇晃著酒杯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眼看他:“嗯?”
    “就是……一直要這麽…小心。”他斟酌著用詞,聲音低沉,目光落在跳躍的電子火焰上,側臉線條顯得有些緊繃,“時時刻刻都要注意表情,注意言行,注意身邊每一個可能的角度……不能出錯,不能有弱點,甚至不能……真正地放鬆。”
    他的語氣裏,帶著一種與他年輕外表不符的、深切的疲憊感,仿佛感同身受。
    秦薇沉默了片刻,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酒精讓她比平時更願意觸碰這類話題。她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裏透著一絲罕見的倦怠:“累啊。怎麽會不累。”她頓了頓,自嘲地笑了笑,“但這就是選擇的代價,不是嗎?站在這個位置上,享受了多少光環,就要承受多少重量。習慣了。”
    她說的輕描淡寫,但楚然卻聽出了話語底下那深不見底的、日積月累的壓力與孤獨。他的心像是被細針紮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忽然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眼神裏充滿了某種衝動和…一種近乎孤勇的真誠:“那……如果,我是說如果……”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很大的決心,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如果有一天,我們……被發現了呢?”
    問題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溫馨的氛圍。
    秦薇握著酒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節微微泛白。她臉上的鬆弛感迅速褪去,一層熟悉的、冷靜自持的麵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覆蓋上來。她垂下眼眸,看著杯中晃動的酒液,避開了他灼熱的視線。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壁爐電子火焰模擬出的、細微的“劈啪”聲和慵懶的爵士樂在背景裏流淌。
    過了好幾秒,秦薇才抬起眼,目光已經恢複了一貫的平靜淡然,甚至帶上了一絲官方的疏離,她用了最標準、最安全的答案:“那就按照協議來處理。危機公關,聲明,切割……把損害降到最低。這是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不是嗎?”
    她的語氣平穩,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像一個最冷靜的CEO在陳述一項既定的商業預案。
    楚然眼中那簇因為酒精和氛圍而燃起的、充滿希冀的光芒,瞬間黯淡了下去。他嘴角那點笑意也凝固了,慢慢消失。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酒杯,良久,才極輕地“嗯”了一聲,聲音裏帶著難以掩飾的失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嘲。
    “是啊……說好的。”他低聲重複了一句,仰頭將杯中剩餘的酒一飲而盡。酒精讓他白皙的皮膚染上了一層薄紅,眼底也泛起些許血絲,卻更襯得那雙眸子漆黑如墨,裏麵翻湧著複雜難辨的情緒。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滯和尷尬。
    秦薇看著他失落的樣子,心裏並非毫無觸動。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冰冷而現實,可能傷到了他。但林娜的警告言猶在耳,她不能,也不敢給出任何超出協議範圍的、不切實際的承諾。那太危險了,對他,對她,都是。
    她試圖緩和一下氣氛,輕輕用腳尖碰了碰他的小腿(這是他們之間極少有的、帶著點親昵意味的小動作),語氣放緩了些:“怎麽突然問這個?今天聽到什麽風聲了?”
    楚然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搖了搖頭,眼神卻有些閃爍:“沒有,就是……突然有點胡思亂想。喝多了吧。”他試圖用輕鬆的語氣掩蓋過去,但那笑容顯得有些勉強。
    秦薇凝視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出更多線索。她總覺得,他今晚似乎有些反常,不僅僅是酒精的作用。那種突如其來的、關於“被發現”的假設性提問,更像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或者……是他內心某種不安的投射?
    但他掩飾得很好,那點異常很快被他用慣有的、略帶靦腆和依賴的眼神覆蓋過去。他甚至主動轉移了話題,拿起酒瓶又給她添了一點酒:“不說這個了。薇薇姐,你下周是不是要去巴黎看秀?”
    話題被引開,氣氛重新變得輕鬆起來,但某些東西,似乎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剛才那一刻的凝重與試探,像一道細微的裂痕,無聲地嵌入了這個溫馨夜晚的完美表象之下。
    又聊了一會兒,酒意漸濃,倦意上湧。
    秦薇放下酒杯,輕輕按了按太陽穴:“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楚然眼中閃過一絲不舍,但還是立刻站起來:“嗯,我讓阿哲把車開到地下電梯口。”他拿出手機,走到一邊低聲安排,語氣恢複了平時的冷靜條理。
    安排妥當後,他走回來,站在她麵前,目光深深地看著她,帶著一絲眷戀和…某種未盡的言語。酒精讓他比平時更大膽一些,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指尖溫熱,帶著一絲輕微的顫抖。
    “薇薇姐,”他低聲喚她,聲音有些沙啞,“不管怎麽樣……我……”他似乎想說什麽,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最終隻是抿了抿唇,低聲道,“……路上小心。”
    秦薇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在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她看到了清晰的依戀、未散的失落、以及一種複雜難言的、她無法完全讀懂的堅持。
    她的心軟了一下,反手輕輕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語氣溫和:“我知道。你也是,早點休息。”
    這是一個極其短暫的、帶著安撫意味的接觸。
    楚然似乎得到了某種慰藉,眼神亮了一些,用力點了點頭。
    離開的時候,秦薇坐進車裏,透過深色的車窗,還能看到楚然站在公寓大堂的玻璃門內,一直目送著她的車離開。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年輕而挺拔的身影,卻莫名透著一絲孤寂和…執著。
    車輛匯入夜晚的車流,窗外的霓虹再次變得流光溢彩,冰冷而喧囂。
    秦薇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被他握住時的溫熱觸感,耳邊回響著他那句未盡的“我……”以及那個關於“如果被發現”的問題。
    紅酒的餘溫還在體內流淌,帶來鬆弛,也帶來一絲混沌。
    今晚的談話,像一杯混合了甜蜜、溫情、試探與冰冷現實的雞尾酒,後勁十足。
    她隱約感覺到,楚然似乎……並不像她所以為的那樣,完全滿足於現狀和那份冰冷的協議。
    他想要的,或許更多。
    而這個認知,讓她在微醺的暖意中,感到了一絲清醒的、冰冷的警醒,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細微的悸動。
    溫情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湧動。
    而他們,都在這暗流之上,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衡,不知何時,便會迎來那決定命運的浪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