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公開關係的勇氣，如同烈酒，初飲時熱血沸騰，但隨之而來的，是對現實冰冷細節的審慎規劃。秦薇和楚然，連同他們各自被說服（或半被迫接受）的核心團隊，進入了緊鑼密鼓的“官宣”預案製定階段。這不像一場浪漫的求婚，更像一場精心策劃的戰役推演，每一個時間點、每一句文案、每一個可能出現的輿論反應，都需要反複模擬和製定應對策略。
    在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回溯他們關係的“起點”——那個星光熠熠的金鳳凰獎頒獎禮後台，那個被媒體和CP粉奉為“命運初遇”的瞬間。
    夜晚，秦薇的書房再次成為臨時作戰室。巨大的電子白板上，畫滿了時間軸、關係圖和各種顏色的標注。周穎和阿哲剛結束一輪激烈的討論，針對“如何淡化協議結婚的痕跡，將敘事引導向‘因戲生情、低調培養感情’”這一核心議題，雙方團隊爭執不下，暫時休會，各自消化。
    書房裏隻剩下秦薇和楚然，隔著屏幕進行私下溝通。空氣中還殘留著剛才討論的焦灼感。
    “如果要從《無聲之境》的合作開始講起，”秦薇揉著太陽穴，語氣帶著疲憊，“那第一次在頒獎禮後台的碰麵，就是無法繞開的節點。媒體肯定會反複挖掘、解讀當時的細節。我們需要一個統一的、經得起推敲的說法。”
    屏幕那頭的楚然沉默了片刻。燈光下，他的側臉輪廓清晰，眼神卻有些飄忽，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有些異樣：“那個晚上……薇薇，你還記得，我們具體是怎麽遇到的嗎？”
    秦薇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她仔細回想了一下，那個夜晚的記憶其實有些模糊，被後來的風波和密集的工作衝淡了許多。隻記得衣香鬢影，人來人往，她作為頒獎嘉賓，在後台候場時……
    “好像……是在通往貴賓休息室的走廊拐角？”她不太確定地說，“你當時好像差點撞到我？還是我差點撞到你？”記憶的碎片拚接起來，是一個有些倉促的碰撞，然後是他帶著歉意的、清澈的眼神，和那句“秦薇老師，對不起，我沒注意看路。”
    很普通的初遇場景，符合後台忙碌緊張的氛圍。也正是這種“自然感”，讓後來CP粉的解讀充滿了浪漫的宿命色彩。
    楚然聽著她的描述，嘴角勾起一絲極其複雜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釋然。他抬起頭，目光穿透屏幕，直直地看向秦薇，眼神深邃得讓她心頭莫名一緊。
    “如果我說，”他的聲音很輕，卻每個字都敲在秦薇的心上，“那次相遇，並不是意外呢？”
    書房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秦薇臉上的疲憊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銳利和探究。她坐直身體，緊緊盯著屏幕裏的楚然：“……什麽意思？”
    楚然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決定將最後一個、也是最初的一個秘密，徹底攤開。他的坦白，需要徹底，才能換來真正的安寧。
    “那天晚上，我不是‘差點’撞到你，”楚然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揭開瘡疤的殘忍的誠實，“我是算準了時間和角度，‘必須’撞到你。”
    秦薇的瞳孔猛地收縮，放在桌上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金鳳凰獎的流程，後台的布局，貴賓休息室的位置，甚至你作為頒獎嘉賓大概會什麽時候從哪個方向過來……所有這些信息，在頒獎禮開始前一周，我就已經通過‘守夜人’的內部渠道拿到了詳細分析報告。”楚然語速平穩，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行動計劃，“我的任務指令是：製造一次‘自然’的、能給你留下初步印象的接觸。碰撞，是經過行為模式分析後，被認為成功率最高、且最不易引起反感的方案。力度、角度、道歉時的表情和語氣……都做過預案。”
    秦薇感覺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難。那個被她、被無數人視為浪漫起點的瞬間，那個在無數個深夜裏曾讓她偶爾回味泛起一絲甜意的初遇……竟然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計算、嚴格執行的……任務？
    “所以……連道歉，也是演的？”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當時是。”楚然坦然承認，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但沒有回避，“任務是留下‘謙遜、有禮貌、稍顯青澀但外形出眾的新人’印象。我的表現，必須符合這個設定。”
    真相，如同一把冰錐，刺穿了最後一點關於“命運邂逅”的幻想。秦薇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她一直以為，他們的故事始於一場美麗的意外，哪怕後來摻雜了協議和算計，至少那個開端是純粹的。可現在，連這點純粹，都被證明是虛假的。
    “為什麽？”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冰冷，“僅僅是為了留下印象？這有什麽用？”
    “為了鋪墊。”楚然的目光變得深沉，“一次成功的初遇，是後續所有接觸的基石。它能有效降低後續接近時的警惕性。更重要的是……”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言的情緒，“那是‘收藏家’計劃的一部分。”
    “收藏家？”秦薇的心猛地一沉。那個陰魂不散的名字，竟然在故事的最開端就出現了？
    “嗯。”楚然點頭，“根據組織後期獲得的情報顯示，‘收藏家’對你有某種……執著的‘興趣’。他似乎很享受觀察、引導，甚至……操控他看中的‘藏品’的命運軌跡。安排我與你的‘偶然’相遇，或許是他整個龐大遊戲的開局一步。他想看看，當一顆看似純粹的‘新星’撞入你的世界，會激起怎樣的漣漪。而我當時的任務之一，也是要借此機會，觀察你身邊是否有‘收藏家’活動的跡象。”
    命運感徹底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操縱感。秦薇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提線木偶，從故事的第一章起，就站在一個被精心布置的舞台上，而她渾然不覺。
    “那你後來在瑞士……那個提議協議結婚……”秦薇的聲音幹澀，她幾乎不敢再問下去。
    “那一步，已經超出了‘收藏家’的初始劇本，也超出了我最初的任務範疇。”楚然立刻回答，語氣急切而真誠，帶著一種想要澄清的迫切，“那更多是我基於當時形勢的判斷和……個人意願做出的決定。但不可否認，如果沒有最初那次‘成功’的相遇建立的初步聯係和印象，後續在瑞士的接近會困難得多，甚至不可能實現。”
    書房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秦薇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消化著這驚天動地的真相。最初的動心是設計，相遇是陰謀，連他們關係的起點，都籠罩在另一個可怕存在的陰影之下。這比之前得知楚然身份和任務時，更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無力。
    她回想起楚然之前的坦白，他曾說對她是“在任務過程中動了真心”。現在想來，這份“真心”，竟是萌芽於一片如此虛偽和黑暗的土壤之上。這讓她如何能坦然接受？
    良久，她才緩緩睜開眼，看向屏幕中的楚然。他的臉上寫滿了緊張、愧疚和一種等待審判的平靜。
    “告訴我，楚然，”秦薇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從那個走廊開始，到後來的一切，到底有多少是任務，有多少是算計，又有多少……是真實的你？”
    這是終極的拷問，關乎信任的根基。
    楚然迎著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相遇是任務。最初的接近和觀察是任務。甚至提議協議結婚，也帶著任務的考量。但是——”
    他加重了語氣，眼神熾熱而真誠：“在瑞士雪山腳下，看著你的眼睛說出‘我們結婚吧’那一刻，我的緊張和期待是真的。在劇組每次和你對戲，被你帶入戲時的悸動是真的。看到你被網絡暴力攻擊時，心疼和憤怒是真的。在停車場不顧一切衝過去保護你時，那種害怕失去你的恐懼是真的。還有……在實驗室裏，決定對你坦白一切時，那份想要和你擁有一個真實未來的決心，更是真的！”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充滿了力量：“任務給了我接近你的理由，但任務沒有編寫我心動的情節。薇薇，或許我們的開始不堪回首，但我們一起走過的每一步，共同經曆的每一次危機，那些真實的擔憂、歡笑、眼淚和依靠……這些，都是任何任務都無法偽造的！如果一切都是假的，我何必在一切風平浪靜後，還要自揭傷疤，告訴你這個會毀掉所有美好回憶的真相？”
    秦薇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話，像重錘，敲碎了她對“純粹開端”的幻想，卻又像暖流，試圖融化因此而產生的堅冰。是啊，如果他一心隻想維持謊言，大可以永遠隱瞞這個最初相遇的真相，讓那個“美麗的意外”成為他們關係永恒的基石。但他選擇了說出來，選擇了將這最後一點、也是最初的虛假，徹底焚毀。
    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又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他想要的，是一個建立在徹底真實之上的未來，哪怕這個真實，如此鮮血淋漓，如此不堪入目。
    憤怒和惡心漸漸退潮，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哀和……一絲奇異的釋然，湧上秦薇的心頭。悲哀於自己始終活在算計之中，釋然於……終於觸摸到了全部的真實。就像一個病人，終於找到了病灶，雖然疼痛，但至少知道了病因何在。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燈火如同繁星，卻照不亮她此刻複雜的心境。
    命運仿佛跟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她以為的偶然，是必然。她以為的純粹，是算計。但兜兜轉轉，那個帶著目的來到她身邊的人，卻最終交出了全部的、包括最不堪的真相，並願意用餘生來證明那份後來滋生的、真實的感情。
    這算是不幸，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幸運？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經過這一切，她再也回不到那個相信“命運邂逅”的秦薇了。但或許，她也成為了一個更能看清複雜人性、更能接納不完美真相的、更強大的秦薇。
    良久，她轉過身，重新麵對屏幕。臉上的表情已經恢複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看透一切的淡然。
    “楚然，”她開口，聲音平靜無波，“我們的開始，確實……糟糕透頂。”
    楚然的眼神黯淡下去。
    “但是，”秦薇繼續說道，目光銳利地看著他，“既然開始的劇本如此不堪，那麽後麵的故事，是成為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還是……硬生生把它演成一部屬於我們自己的、結局由我們自己寫的劇，選擇權，現在在我們手裏了。”
    楚然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秦薇微微揚起下巴，那個在娛樂圈征戰多年、從不服輸的秦薇又回來了，眼神中帶著一種破而後立的決絕：“公開關係的計劃，繼續。但是，關於初遇的‘官方版本’，需要修改。不必強調什麽浪漫巧合，就說是後台忙碌中的一次普通碰撞，彼此留下初步印象即可。真實，往往比精心編織的童話，更有力量。”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至於那個躲在幕後、自以為能操控一切的‘收藏家’……他既然給我們開了這麽一個‘好頭’，那我們，就更要好好地把這場戲，演給他看！演到最後，看看是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楚然看著屏幕中那個仿佛在發光的女人，心中充滿了巨大的震動和如潮水般湧來的愛意。他重重地點頭，聲音堅定：“好！我們一起，把這部戲演完！”
    最初的真相，如同刺骨的冰水，澆醒了所有幻夢。但也正因為徹底清醒，他們才能更堅定地攜手，走向那個未知的、卻由自己主宰的終局。故事的起點已被汙染，但故事的未來，緊握在他們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