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言語機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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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經理走了,會場內的氣氛明顯鬆弛了幾分。
幾位藏家重新圍攏到展櫃前,對著那件“山鬼觶”指指點點,討論著剛才李經理提出的幾點質疑,言語間多了幾分謹慎和審視。
陳墨白(現在的“白專家”)表麵上依舊從容淡定,與周老和幾位相熟的藏家寒暄應酬,解釋著器物的細節,心中卻無法淡定。
他知道,第一回合的試探隻是開始。那位李經理就像一頭經驗豐富的獵豹,看似離去,實則很可能潛伏在暗處,觀察著獵物的每一絲反應。接下來的心理博弈,才是真正的考驗。
果然,不到半小時,陳墨白的私人手機(一個專門為“白專家”這個身份準備的未實名號碼)就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津門號碼。
陳墨白對林清瑤使了個眼色,走到安靜的角落接起電話,語氣平和:“您好,哪位?”
“白先生,我是李澤楷,‘翰墨雅集’的藝術品顧問。”電話那頭傳來李經理那特有的、平淡而略帶沙啞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剛才在會場,有些問題不便深談。關於那件青銅觶,我們公司很感興趣,希望能進一步了解。”
魚兒不僅沒走,還開始主動拉扯魚線了!
“李經理您好。”陳墨白聲音裏帶上恰到好處的熱情,“感謝您的關注。不知您想了解哪方麵的具體情況?”
“首先是標記。”李經理開門見山,毫不拖泥帶水,“您剛才提到可能與環境侵蝕或汙染有關。但據我有限的見識,那種形態的蝕刻,更接近人為。不知白先生是否有更清晰的特寫照片?尤其是標記區域的微距影像。”
問題極其刁鑽專業,直指核心!他要看高清圖,顯然是要進一步研判標記的真偽和具體形態!
陳墨白心中凜然,語氣卻依舊輕鬆:“當然有。物主之前也擔心這個,特意請人拍了高清照片。我稍後可以通過郵件發給您。不過……”他話鋒微妙一轉,帶著點無奈的苦笑,“說實話,就算看了照片,恐怕也很難下定論。那痕跡實在太詭異了,像是長在鏽裏,又像是被什麽東西‘畫’上去的,我們也很頭疼。”
他這番回答,既滿足了對方的要求(答應發照片),又進一步強化了“物主也困惑”的人設,同時暗示“難以判斷”,反而增加了真實性,如果一口咬定是天然形成,反倒顯得可疑。
“嗯。”李經理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似乎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接著拋出第二個問題,“其次,是關於物主。聽周老說,是津門一位老輩的收藏?我們公司在津門多年,對當地的藏家也算略有了解,不知方不方便透露一下姓氏?或許還是舊識。”
查底細了!這是要驗證“老藏家”故事的真實性!
陳墨白早有準備,歎了口氣,聲音壓低了些,顯得有些為難:“李經理,不瞞您說,物主老人家特意囑咐過,動遷之事本就敏感,不想節外生枝,所以一再要求保密身份。我隻能說,祖上確實在津門老城經營多年,但早已淡出,家族人丁也不算興旺了。還請您理解。”
合情合理的推脫,既保護了“隱私”,又暗示了家族沒落,符合“不得已變賣家產”的設定。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是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偽。陳墨白甚至能想象出對方那金絲眼鏡後微微眯起的眼睛。
“理解。”李經理終於再次開口,聽不出喜怒,“那關於器物的來源,除了老宅動遷翻出,家族內部可有什麽口耳相傳的記錄?比如,大約是什麽年代、通過什麽途徑獲得的?這與判斷器物的流傳經曆至關重要。”
第三個問題,更加深入細節!如果編造的故事不夠圓滿,很容易在這裏露出馬腳。
陳墨白心跳微微加速,但語氣依舊沉穩,甚至帶上了一點回憶和不確定:“這個……我倒是聽老人家模糊提起過一嘴,說是祖上大概在民國初年,從津門碼頭一帶的某個當鋪裏流出來的。當時好像是當做‘生坑’器收的,但因為造型古怪,又有那標記,一直沒敢輕易示人,就這麽壓了箱底。具體是哪家當鋪,年代久遠,實在記不清了。”
這個說辭是他們精心設計的。民國初年,津門碼頭,當鋪,生坑器……這些元素組合起來,既模糊又合理,符合那個年代文物流動的常見渠道,而且時間久遠,死無對證。“記不清”則再次完美規避了細節漏洞。
“民國初年……碼頭當鋪……”李經理在電話那頭低聲重複了一遍,似乎在咀嚼這幾個詞的分量。陳墨白幾乎能感覺到對方大腦在飛速運轉,核對信息。
“好,多謝白先生坦誠相告。”李經理的語氣似乎緩和了一絲絲,幾乎難以察覺,“最後一個小問題。不知物主對此物的心理價位是多少?我們公司如果考慮征集,也需要做個初步評估。”
進入價格試探階段了!這也是心理戰的關鍵一環。要價太高,顯得急於出手或不真實;要價太低,又可能讓人懷疑東西有問題。
陳墨白故作沉吟片刻,才謹慎地回答:“老人家對行情不太了解,隻說不指望天價,但也不能虧待了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他聽說近幾年類似的高古青銅器拍賣行情不錯,希望……能在這個數左右。”
他報出了一個略高於市場同類普品、但又遠低於精品重器的價格區間。這個價格很微妙,既顯示了物主“懂行但不貪心”,又給雙方留下了討價還價的空間,符合正常交易邏輯。
“這個價位……倒也算合理。”李經理沒有立刻反駁,也沒有表現出驚喜,隻是平淡地應承下來,“這樣吧,白先生,您先把標記的高清照片發給我。我們內部需要先研究一下。如果確認標記有進一步研究的價值,我們再約時間,當麵詳談,甚至可以考慮邀請物主見麵,您看如何?”
“當然可以!”陳墨白立刻答應,“我回去就整理照片發給您。期待您的回複。”
掛斷電話,陳墨白才發現自己手心竟然微微出汗。剛才那短短幾分鍾的通話,其凶險程度不亞於一場激烈的鑒寶對決。每一句問答,每一個語氣停頓,都可能影響對方的判斷。
“怎麽樣?”林清瑤快步走過來,關切地問。
“高手過招,招招凶險。”陳墨白長出一口氣,把通話內容複述了一遍,“他要標記的高清圖,查物主底細,問來源,探價格……步步緊逼,但又滴水不漏。”
“我們的應對沒問題吧?”林清瑤有些緊張。
“應該沒問題。”陳墨白沉吟道,“我們的故事編得圓,細節也考慮了。他現在應該是將信將疑,既怕是真的漏網之魚,又怕是別人做的局。所以他要高清照片,恐怕不隻是看標記,還想通過拍攝風格、背景細節等,反向推斷我們的來曆。”
幸好,高清照片也是提前準備好的,由林清瑤利用學院的專業設備拍攝,背景處理得幹淨利落,沒有任何可供追蹤的線索。
很快,陳墨白就將幾張精心挑選的、不同角度和光線的標記微距照片發了過去。
接下來的半天,風平浪靜。李經理沒有再打電話來。
這種沉默,反而更讓人心焦。仿佛能感覺到對方正在暗處,拿著放大鏡,一絲不苟地審視著那些照片,調動所有資源和經驗,分析、比對、推理。
直到傍晚時分,陳墨白的手機才再次響起。還是那個津門號碼。
“白先生,照片收到了。”李經理的聲音聽起來和之前沒有任何區別,依舊平淡冷靜,“標記確實……很特別。”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我們初步判斷,這件青銅觶有其獨特的研究價值。公司原則上同意進一步接觸。不知白先生和物主近期是否方便來津門一趟?所有差旅費用由我們承擔。我們可以安排一個安靜的地方,當麵看實物,再深入談談。”
邀請去津門!對方的主場!
這既是進一步確認的表示,也可能是一個更大的試探,甚至可能是……鴻門宴!
陳墨白心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但嘴上卻沒有絲毫猶豫,反而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為難:“去津門啊……李經理,不瞞您說,物主老人家年事已高,出行不便。而且他性格謹慎,恐怕不太願意離開熟悉的環境。您看這樣行不行,如果貴公司確實誠意十足,能否麻煩您這邊派一位代表,再來北京一趟?我們可以安排一個絕對安全私密的地方,讓老人家也安心些。”
他巧妙地把皮球踢了回去,既拒絕了前往對方地盤的風險,又表達了願意繼續接觸的“誠意”,還把理由推到了“年事已高”、“性格謹慎”的物主身上,合情合理。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顯然,陳墨白的這個反應,可能也在對方的預案之中。
“……可以理解。”幾秒鍾後,李經理的聲音再次傳來,聽不出失望還是滿意,“那我安排一下時間,最快明天下午再過去北京一趟。屆時再聯係白先生確定具體地點。”
“好的,恭候大駕。”陳墨白客氣地掛斷了電話。
第二回合的心理博弈,暫時告一段落。
對方顯然沒有完全消除疑慮,但“魚餌”的誘惑力足夠大,已經成功吸引對方願意進行更深入的、麵對麵的接觸。
而下一次的會麵,無疑將是更直接、也更危險的較量。
陳墨白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華燈初上的京城。
他知道,他和林清瑤,已經成功地把手伸進了那潭深水之中。
接下來,就是要看看,到底能摸出怎樣的一條大魚。
或者,會不會被水下的暗流,反噬自身。
棋局,已至中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