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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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琢雲說話,和她的刀一樣尖銳,能給人致命一擊。
    禦醫這個金字招牌,在她短暫的攻擊下破裂,他方才那些井井有條地查探也顯得虛偽做作,他臉色在眨眼間發青、轉白,從鼻孔裏噴出一聲虛弱的冷哼,以示不和她一般見識。
    轎子裏,李玄麟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撩開轎簾,抬頭看她,馬上便有兩個內侍提燈過去,照在琢雲臉上。
    光影重疊下,她這張臉越發瘦的眉如狹刀,眼似深潭,像從深山裏鑽出來的狼。
    李玄麟手把轎簾攥成一團,半晌沒動,直到劉童躬身發問,他才回過神來:“什麽?”
    劉童看看琢雲,再看看李玄麟,認為琢雲的姿色不足以讓李玄麟分心:“郡王認識她?”
    李玄麟鬆手坐回去,背靠板壁,冷笑道:“不是,我沒想到她這麽年輕,一時呆住了。”
    劉童點頭:“下官也驚的呆住了。”
    李玄麟鑽出轎子,走向琢雲,那個長隨沒有跟上,反倒退入暗處。
    羅九經換了位置,站在兩人中間,既能護主,又能一手擒住凶徒。
    李玄麟嗅到她身上複雜氣味:“叫什麽?”
    “燕琢雲。”
    “良方是什麽?”
    “給我一張進城的公驗,我給你方子。”
    劉童亦步亦趨跟在李玄麟身後,此時忍不住發問:“你這時候要進城公驗,是何居心?”
    琢雲看看四周,嘴唇抿緊,沒有作答。
    “這裏沒人胡說,”李玄麟扭頭看一眼劉童,“否則有拔舌之苦。”
    劉童站在他身後,垂首不敢多嘴,怕舌頭見了天日。
    “進城找誰?”
    “找祖父燕鴻魁,都磨勘司判司官燕鴻魁。”
    劉童瞠目結舌,下意識去看李玄麟臉色,卻見李玄麟雖然麵無表情,但手腕上的十八子核雕珠串脫了下來,捏在指間,右手大拇指指節捏的泛了白。
    不滿。
    為何不滿?
    他猜不透——燕鴻魁是都磨勘司判司官,從五品,掌覆勾三部帳籍,以驗出入之數。
    這個位置,和三司使、副使、判官一樣,都監管著左藏庫,因此皇帝會任命心腹任職,以免大權旁落,誰能搭上,誰就能一窺國帑。
    太子和常皇後,都在虎視眈眈。
    郡王還能嫌這個官小了?
    還是她在撒謊?
    可管她真的假的,到時候全給燕家掰扯成黃的就行了。
    他小心翼翼清了清嗓子:“燕判隻有一子燕曜,孫子一個,孫女一個已經出嫁,他是你哪門子的祖父?”
    琢雲平靜道:“十八年前,燕曜和靜平庵尼姑慧覺私通,年底生下我,為掩人耳目,他遣我們母女去冀州,不久母親病逝,我在冀州雜戲班長大,賣藝為生。”
    劉童略一思索:“十八年前是淳熙二十年,正月裏太後崩,聖人悲痛輟朝七日,敕令天下半年內不得嫁娶,正月末,燕老夫人去世,我還封了一封銀子去,按律燕曜二十七個月內不能使人受孕。”
    他轉而大喜:“是國孝、家孝。”
    他伸手抹去笑臉:“你有什麽憑據?”
    “燕曜脖頸右下方有一顆痣,右腳腳踝下也有一顆。”
    “郡王看呢?”劉童殷勤發問。
    李玄麟臉上笑意很淺,像晨露,轉瞬即逝,右手大拇指撥過坐鹿羅漢,若有所思,又撚過騎象羅漢:“給她一張公驗。”
    “是,下官親自去寫。”劉童調轉腳跟,一邊命人去轎廂中找文房四寶,一邊命人掌燈,就把紙張鋪開在轎座上,磨墨舔筆:“燕琢雲,落籍冀州,年十八,身長五尺五寸,麵瘦——”
    他扭頭看一眼燕琢雲,繼續寫:“膚白無疤,眼大鼻高,無陪人,進京尋祖父燕鴻魁。”
    他畫上自己的花押,吹幹墨跡,捧到李玄麟身後,躬身道:“請郡王過目。”
    李玄麟眼睛看著琢雲,手拿過公驗,掃了一眼,扭頭看禦醫。
    禦醫會意,大步流星過來:“郡王,良方何在?”
    李玄麟捏著珠串的手一抬,指向琢雲。
    “刺血法,”琢雲盯著公驗,“用針刺阿是穴放出淤血,配著你們送進來的解毒活血湯藥,有奇效。”
    禦醫皺眉:“這麽簡單?”
    “是簡單,我沒有針,用刀尖放血也行的通,”琢雲伸手去拿公驗,“可你們誰敢?”
    阿是穴隨病而定,按痛下針,疫病眾人避之不及,用藥也是隔門望診,就連方劑也是沿用局書上的。
    她這一動,羅九經寒毛直豎,伸手就要按住她。
    他一動,也驚了琢雲,她在刹那間轉手扣步,繞至李玄麟身後,兩根手指從發髻上抽出一根細長黃銅簪子,抵住李玄麟後腰,鷹視狼顧。
    她非常冷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夜色頓時凝滯,那位凶悍的長隨,開始從暗處顯露身影,護衛齊齊拔刀,“唰唰”作響,劉童鼻尖冒出細汗,用餘光看退路。
    李玄麟沒動:“九經,退下。”
    羅九經遲疑著後退一步,再一步,又一步。
    李玄麟把珠串送回手腕,手往後伸,一根手指點點琢雲手背:“你沒有進過癘所,疫病良方,與你無關。”
    一滴血落到串珠上,浸潤雕刻的羅漢。
    琢雲垂眼看自己身上淌下來的血:“可以。”
    “告訴你祖父,李玄麟向他問好。”
    琢雲撤開手,拿過公驗,一眼不看,折了四折塞進袖子裏,東奔西走撿回兩隻布鞋,她把腳插進鞋裏,彎腰提上鞋跟,走到羅九經麵前,拔出插在他腰間的黃銅小刀子。
    羅九經愣在原地,像一尊魁梧的泥塑。
    然後琢雲往酸棗門方向走,一步一步,無聲,但有重量,像一匹灰撲撲的孤狼。
    轉過兩個彎,她停下來,坐到一塊滿是塵土的大石頭上,脫掉鞋,倒出鞋裏碎石,重新穿好後,她扭頭看看左肩傷處,“嘶”了一聲。
    她費力撕下一截衣擺,搭上傷處,布條垂到腋下,她塞一段進嘴裏咬住,單手打了個結。
    半邊身體都是血,她累的往後靠,靠在一根細弱樹幹上,咬牙忍耐疼痛。
    半晌後,她抬手隔著袖子摸了摸公驗。
    紙張硬挺,有棱有角,觸之有物——承載著一個家。
    家這個東西,總歸還是有的好,就好像權勢、財富,文人墨客說是浮雲,可她也覺得還是有的好。
    一滴水從天而降,落到她臉上,她仰頭看,就見豆大的雨像箭一樣射下來,要將她萬箭穿心。
    她趕忙站起來,把裝著公驗的那隻手護在懷裏,鉚足力氣狂奔。